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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金陵自古繁华地,大唐盛景中,也有着浓墨重彩的一笔。只如今乌衣巷口野草丛生,苍凉残照,少有行人。 视线穿透乌衣巷口斑驳的石头,苍老的青苔,沿着巷口一直往前,一座占地宽广的府邸就出现在眼前,寥落如同王谢之家。燕鸟筑巢在府邸牌匾之上,不时有小鸟儿在那金色破败蒙尘,隐约透露出从前威严气势的匾额之上探出头来,叽叽喳喳,等待母亲寻食归来。有时候还鼓着圆溜溜的眼珠子瞪着那在太阳下,穿透尘埃仍旧熠熠生辉的几个大字——燕国公府。 寥落行人经过,有挑着柴薪的农夫累了,放下柴禾在一旁台阶处歇着。望望骄阳,把那茅草帽儿拿在手中,用力扇动。 有三两小孩儿跳着脚,踢着碎石头,拍着手唱道: “燕国公,燕国公,五代单传一朝空。慕仁德,慕仁德,仁厚德昭仕途得……” 儿歌飘远,那扇帽子的农夫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动作,只木呆呆看着远去的小孩儿,蓦然之间泪流满面…… …… …… 春天的气息渐渐浓厚,河面解冻,水面上涨。早莺争树,新燕啄泥,榆夹杨柳自芳菲。暖暖过,吹面不寒杨柳风。 今年江南的春天来得特别早,连带着长安城中也感受到了那股喜悦的春意。 长安城中各国使者循着大唐特有的风俗,跟着民众踏青、放纸鸢。郊外,天空各色纸鸢飞舞,站在长安最高的建筑物——宝林寺的顶端,可以清晰看见各种野兽、昆虫,鸟类五颜六色交织一片,和谐共处。长长的纸带飘落,飘逸柔软,与军中凛冽军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是长安城春季一大奇景。 史书有载:春风一夜,纸鸢遍地,长安纸贵。 …… 长安城东孟府。 春阳毫不吝啬把晴辉洒落,花园中各种花卉抽出了新芽儿,草儿绿得发亮,清脆逼人眼。花园旁的院落中,三三两两丫鬟懒洋洋晒着太阳,闲嗑瓜子儿,叨呵着什么话题,不时捂着嘴儿笑闹。 “咳,咳咳……咳咳咳……翠……翠……喜……”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从雕梁画栋的屋宇中传出。一声紧凑过一声,粗重的呼吸声隔着雕海棠花纹的红木大门也听得一清二楚。 几个笑闹的丫鬟顿时闭了嘴,一个娇俏丫鬟目示一旁的圆脸丫鬟。 “你去。”她轻悄悄道,用嘴努了努咳嗽的方向。 圆脸丫鬟冷哼一声,瞥着眼道:“你怎不去?” 两人互相瞪了一眼,都赌气一般哼一声,扭头各自望向院落两旁冒出新芽的树枝。 另外几个丫鬟手脚有些不自在,一个搓了搓手,低着头站起身轻轻说:“我还是去看看吧!” 娇俏丫鬟已经拧过头,冷冷道:“你可听清楚了,她可是唤得翠喜jiejie。你跑进去做什么,无事献殷勤,还等着领赏么?” 那丫鬟头低得更低,不敢出声。另外几个丫鬟见状也不敢再多言。 正沉默间,一个十一二岁小丫鬟跑进来,手中还拿着个毽子,三根暗红色的野鸡毛,如同凝固已干的血迹。 圆脸丫鬟已经一把抢过去,一直未动的几个丫鬟顿时就笑闹着踢着抢开了。 慕文晴艰难地爬起身,想去给自己倒杯水,干咳让她喉咙直冒烟,这些丫头们,看见她如今病得重了,越发没有规矩。 慕文晴心里有些凄凉,回想当初金玉满堂,衣鬟鬓影跪了一地的情形,不由生出人走茶凉的悲哀。 扶着床沿下了床,就已经让她喘着大气。身子往床头杆子那边靠过去,茶壶摆放在南窗下的那个桌子上。她不能没了扶持,否则定然倒在地上,只有沿着边慢慢挪过去。 床头过去是雕金嵌玉琉璃屏风,屏风过去是梳妆台,慕文晴好容易到了梳妆镜台,抬头看了看镜中,一个骷髅般的女人抬起头紧盯着慕文晴,黄色的面颊,枯槁的容颜,眼神中死水一片。 镜中女人裂开嘴,露出一个恐怖的笑容,旋即不再多看,把手伸向镜旁的高脚凳,脚蹬上摆放着一盆文竹。 慕文晴伸出颤抖的手摸了摸文竹。 如今你也枯萎了么?有多久没给你浇灌了,一个月,还是两个月? 慕文晴咬着牙,再挪了几步,终于到了桌椅前。松了口气坐下来,又喘息了半天,才颤抖着端起倒扣着的瓷杯——原来那琥珀夜光杯呢? 心中尽管有疑问,慕文晴还是喝水要紧,倒了满满一杯,忙不迭大大一口,喉咙中冒火的感觉才稍稍好了些,胸口那股窜上来的气儿才下去了些小。 慕文晴又坐了片刻,才站起身来,又倒了满杯,缓缓挪到文竹前,轻轻倒了下去。心底凄凉,嘴里只喃喃道:“不知以后还有无机会照料你。” 正自悲伤,听得外面丫鬟们笑闹声。 看着文竹旁的南窗,慕文晴靠了上去,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推开少许,却已经看得到外面的风景。 一缕阳光趁着这缝隙漏了进来,慕文晴迷了眼,半晌才睁开,等眼睛适应了光线,这才望出去。 花儿很香,天空很蓝,毽子很美,纸鸢很高,唉,也不知是家中的哪个小姐。 慕文晴看着鸳鸯纸鸢,心中想到了小时候放风筝的情形,那个时候他过来她家玩儿,两人合力放了只蝴蝶纸鸢上天,从那个时候开始,就让她的心浮浮沉沉,没法再平静。 慕文晴嘴角含笑,收回目光,望了眼院中青春美丽的丫鬟,心中深深的叹息,她也有青春,她才十七岁,可是,死亡已经来临。 唉,生死由命,这是命,她得到了最好的,自然要付出代价。 她盯着天空那色彩鲜艳的纸鸢,心中羡慕它的快乐无拘无束。一阵风动,却见那纸鸢摇晃了几下,缓缓落下,正落在了她的院中。 慕文晴浅淡的笑了笑,不知是孟家哪个调皮的小姐,等会儿要来打扰她了。 果然不过片刻功夫,一缕浅红色伴着银铃般的笑声翩然而至。 慕文晴笑容渐渐凝固,原来是她! 怔了片刻。是了,她病了许久,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只是同父异母的jiejie。夫君如今事务繁忙,已经半月不曾回家,她也只能藉由着纸鸢缓解焦虑吧! 慕文晴侧过头,突然觉得索然无趣,就要离开了在床上躺会儿。却见一个青年男子疾步过来,急道:“瞧你急什么,一个纸鸢罢了,我才离开这一会儿,你就跑了过来,万一伤了孩子可怎么是好?” 目光落在浅红衫女子的腹部,一脸温柔。 隔得远了,声音很轻,却透过这缝隙一丝不漏传入慕文晴的耳中。 柔和的三月春风调皮吹过,慕文晴突然冷得一个哆嗦。 “见过少爷,二少夫人!”一众丫鬟急匆匆上前半跪行礼。娇俏丫鬟偷眼瞧了下青年男子,神色中的爱慕一闪而逝。 “少爷,二少夫人,嘘,你们可小声点,奴婢我每日里可被她问了千回百会。哪一回都得替少爷掩着。” 二少夫人? 慕文晴陡然瞪大眼,看向那说话的丫鬟,翠喜笑容和顺,神情温婉,正从院落外进来。她淡淡的笑着,淡淡的说着,一如过去同她说话一样“少爷公事繁忙,这些天一直没有回来,少夫人您还是养好身子为先。” 她突然握紧了脖颈,有什么东西硬生生卡在了咽喉处,她张大口,费力的呼吸,如涸泽之鱼,在做最后的挣扎。 她终于费力扭转头,目光呆呆落在文竹上,文竹病怏怏的,耷拉着叶片,有了水的它却更显得萎蔫。 慕文晴不知哪里来得力气,抱起了文竹,跌跌撞撞回了床。坐在床沿上,靠着引枕,混混噩噩噩也不知过了多久。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丫鬟进来,端了一碗药水,柔声道:“少夫人,到了吃药时间了。” 慕文晴茫然间慢慢抬起头,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丫鬟,竟然扯了个淡淡的笑容问道:“翠喜,少爷呢?” 翠喜笑得很好看,两靥浅浅的酒窝,显得可爱又温顺,她看着慕文晴诚恳道:“少爷公事繁忙,这些天一直没有回来,少夫人您还是养好身子为先。” 慕文晴盯着她看了半刻,突然展颜笑得更灿烂,轻轻挥了挥手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这药我等会儿就喝。” 翠喜却脚步不动,只温温柔柔劝道:“少夫人,少爷说过,您的病不能再拖了,还让奴婢看着您喝下。” 慕文晴点点头,亲抿了一口,皱了皱眉头道:“好苦,你去给我拿点蜜饯过来。” 翠喜迟疑了下,点点头,轻轻退出房门。 慕文晴看着她关了门,全身的力气散去,手一软,药碗倾侧,药就倒在了文竹上。本来已经枯萎的文竹以可见的速度萎蔫。 慕文晴蓦然瞪大眼,看着文竹,只感到胸中有什么在碎裂,一片片,一片片,碎得彻心彻骨。 她眼中泣血,嘴唇哆嗦,颤抖着手去触摸死去的叶片,一口鲜血陡然喷了出来,只洒在文竹叶上,再从狭长的叶片上一滴一滴滴落下来。 头一晕,人就往床沿上倒去,文竹掉在地上,“嘭”一声碎裂开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慕文晴悠悠醒转。 却发现一个男子正站在房中。 孟璟!他来看她么?她误会他了么? 慕文晴一喜,就要挣扎起身,嘴里喊了声“相公”,却奇怪不闻声。 孟璟带着厌恶的神色瞥了眼她,回头对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的翠喜道:“去禀告老夫人,把丧事办了。” 翠喜低低应了声“是”,神色复杂看了眼床上声息全无的女子。 孟璟厌恶的眼神一瞬间让慕文晴收拢的心脏重新散裂。 丧事? 什么,丧事? 孟璟已经大步走出门外,正撞见放风筝的淡红衫女人,赶紧扶着她道:“文月,你有身孕,过来这里作甚,刚死了人,晦气。” 死了人! 死了……人! 慕文晴突然间明白了什么,她猛地起身,却发现竟然飘飘悠悠到了空中。 晦气! 她瞪大眼,不敢置信看着这个男人,胸口如同被撕裂般的痛。 孟璟,孟璟! 我嫁与你两年,cao劳家务,一心一意待你,甚至在知道了自己身体不好,担心不能为你生儿育女的时候,还纳了家中与我年龄相仿的庶姐过来。 我如此这般对你好,你,你,你竟然这般待我。 病入膏肓之时想要见你一面而不可得!甚至…… 想到文竹的凋零,慕文晴只觉得五内俱焚,有种恨意熊熊燃烧在胸膛! 她紧紧盯着孟璟,想要冲过去掐住他,却发现飘忽忽的身子完全不能控制。 “meimei,她是我的meimei啊!”文月神情激动,声音颤抖,娇弱无力,陡然间往后倒,晕了过去,人正落在了孟璟臂弯。 孟璟心焦如焚,大叫一声“文月”,已经拦腰抱着她往院外而去。 慕文晴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目光在瞥见慕文月掩藏在孟璟胸前,嘴角挂着的一丝笑容后,彻底崩溃。 火焰灼热燃烧,慕文晴只觉得一股怒意冲天而起,整个虚幻的人影在火红色的怒意中慢慢燃尽,直到最后一丝意识泯灭之前,一道绿色影子在火光中一闪飞腾而出,挟裹着一缕红色消失在虚空中。 [bookid=2098004,bookname=《沐春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