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知府和师爷
从金水镇居民赶到娄门之外,再到周正斩杀阿修罗,而他自己也陷入昏迷。这整个过程,也不过只有大半个时辰。这个时间不短,正好让府台老爷错过了交战的rou戏,免得他这个书生被惊得当场呕吐,丢了面子。但同时,这个时间也不长,没让府台老爷错过安抚人心、收拾战场的机会。 “除夕之夜,本是普天同庆的日子,尔等不在家中过年,到此地胡混作甚?” 苗府尊带着剩下五百余驻兵,急急赶到了现场。但他得到的消息比较落后,他只知道有一大群人围在了娄门之外,却不知道金水镇发生了什么。所以他赶来之后,依旧摆着官威,一副大老爷派头。当然,这份官威,有几分来自被惊醒了的美梦,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不过就在下一秒,苗府尊就发现不对了。因为金水镇的富人们还好,他们不过是赶了些路,又看着周正拍武侠电影一般,打了好一场架。可是镇北的穷人们,一路逃难,惊慌失措的。他们现在见了府尊与兵丁,心里稍稍安定了些,却一下崩溃在了这份安定里,泪如雨下,哭声震天! “这是怎么……” 苗府尊没想到自己面对的,竟是这么一副场景,一下也呆住了。他连忙左看右瞧,看哪里有自己的属官。他扫了人群两眼,正看到在城墙根处大喘气的马指挥使。 马指挥使在城墙根蹲着,不禁回想着方才的经历,其中一幕幕,像是话本小说一样玄幻难测。这真不是他喜欢自虐,一定要回想那些惊悚画面。实在是痛定思痛、痛何如哉……就像在车祸里险死还生的幸运儿,一俟脱离险境,惊险场景就一幕幕地往他脑子里撞,逼着他去回想。 在这痛苦的回忆中,每到其中惊险处,马指挥使便要在自己的额头抹上一回。因为只要手一停,他的冷汗就会像五老峰的瀑布一样奔流下来。 “马指挥,你给本官过来,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苗府尊见了马指挥使,心里便是一定。不管怎么说,既然驻兵指挥使在现场,那有什么黑锅,都大可往他身上扔。要是他不肯背……呵呵,那可由不得他。 马指挥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像听到了主人呼唤的小狼狗,立刻朝着声音传来处看去。他定睛这么一瞧,发现在呼喊自己的,果然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平江府的一府至尊苗老爷。 上官当面,马指挥使也忘了害怕,他急忙跳起身来,整理了一番仪容,堆出满面笑意,快步趋近到了苗府尊面前。 “府台老爷,您叫我?” “少废话,你给我说说看,眼下这四五千人,是怎么一回事?” 马指挥使一听,有些心虚,毕竟自己几乎什么正经事也没干。但就在下一个瞬间,他反应过来了——不对,我他妈干没干,府台老爷知道个屁。 在这种思想的驱使之下,马指挥使来了精神,他忽的抽了两下鼻子,又急促地吸了两口气。 “怎么,你哮喘了?” “不是,下官这是悲痛,是悲痛啊大老爷!”马指挥使捂着胸口,干嚎道:“大老爷,金水镇遭了大劫,无数的妖魔鬼怪从迷雾之中杀奔而出,几乎将金水镇杀为白地。下官带着五百兵丁,杀出了一条血路,勉强保下了金水镇一半的人口,至于其他……其他……” “其他怎么了?”这一回轮到苗府尊过度呼吸了,他一双眯缝眼瞪得跟核桃似的,几乎要跳出眼眶:“你给我说,金水镇还有五千人怎么了?” 苗府尊还是比较勤政的,他对治下的税赋大户金水镇,自然无比熟悉。但他现在宁可自己对金水镇不熟……五千人,要是死了五千人……苗府尊下意识地摸了摸头顶,这大好的乌纱,这大好的头颅,难保啊! “还有五千人,下官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你……你他妈的……你!” 虽然早已有了不妙的预感,可是真的听到了这等噩耗,苗府还是差点吐出血来。他一个没站稳,踉跄了几步,差点没有背过气去。要知道,平江府是江南鱼米之地,没台风、没地震、没马匪,几乎是天下最养人的好地方了。这么多年了,不管是谁来平江府做知府,都是来吃糖的,都是来镀金的。这怎么到他上任,平江府就出了这档子事! “他妈的,左右来人,给我扒了马指挥的官服,收进大牢去!” “府台老爷,我冤枉!” “老爷,不可!” 这三句话,第一句是苗府尊说的,第二句是马指挥使嚎的,第三句则是苗府尊的幕僚,低声提醒的。 “且慢!”苗府尊叫了一声暂停,拉着幕僚走向了路旁,咬着牙,问道:“王师爷,有何指教?” 王师爷是昆山王家的家生子,也就是苗府尊的夫人,她娘家的奴婢之子。只因为这王师爷年少聪颖,王家便让他陪着少爷,也就是王声的父亲读了几年书,后来还走运中了秀才。只不过之后他科场接连失利,便干脆断了这个念头,全力辅佐起了当时新中的进士,也就是王家小姐的夫君——现在的苗府尊。 苗府尊为人勤劳而有恒心,但是性格比较胆小懦弱。因此落到政务之上,有大半的时间,倒是王师爷和苗夫人在替他拿主意。对此,苗府尊也不是半点意见没有,但几次三番地碰壁后,他也就乖乖地回归了这种模式。 眼下苗府尊正要将马指挥收押,当成日后问责的替罪羔羊,却被王师爷一口喊住了。他虽然有些不情愿,但仍将王师爷带到一旁,问起了意见。 王师爷轻咳了一声,低声道:“老爷不必大动肝火,此事若是料理不当,自然是丑闻一桩,可若是料理得当,却未免不是一件功劳。” “怎么料理?”苗老爷嗤之以鼻,几乎吼了出来,还好他的理智依旧在线,总算又压住了声音:“这马指挥就是个脓包,还敢跟我说抢救了五千人,放屁!真当我不知道城中驻兵数量吗?我只粗略看了一眼,哪里还不晓得,他手下人员基本齐整,一个个面上身上也没有伤痕,哪里像是激战过?倒是丢盔卸甲的本事不错,军械都丢得差不多了,真是气煞我也!这事捅到上头,我作为顶头上司也少不了吃一顿挂落!” 王师爷嘿嘿地笑了两声:“您先别急,马指挥使是不是脓包,您和我心里都清楚,可到时候来查验现场的人可不知道。至于说捅到上头吃不吃挂落,那就得看是怎么捅了。” “你接着说。” 苗府尊与王师爷相处了也有二十年了,喜欢不喜欢另说,他对王师爷还是很了解的。他知道王师爷只要这么一笑,便是心里有谱了。而王师爷也确实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与信任,只见王师爷又嘿嘿笑了两声:“您说得没错,若是金水镇死了五千百姓,可是驻兵却一个没事,那传出去自然是丑闻。可如果马指挥使带着驻兵一通厮杀,为了百姓抛头颅洒热血,几乎把驻兵营给拼光了,那就不是丑闻了,那是荣誉啊!您作为驻兵指挥使的顶头上司,自然也有大大的教导之功。” “你的意思是来个偷梁换柱?”苗知府也是中过进士的,最多是心思不够狠毒,但脑子绝对不笨。他一听王师爷的话,就明白了个大概。他略略咀嚼了一下这话里的玄机,越想便越觉得有滋有味有道理。 “没错,正是偷梁换柱!”王师爷捋了捋胡子,补充道:“把金水镇的死人,和幸存的驻兵换个身份,便万事大吉了。这样不仅能给驻兵抢上一笔功劳,还能‘有效减少’金水镇的伤亡人数。” “可这会不会有风险?” “有什么风险?先把那些个驻兵吓上一吓,就说他们没尽到守土之责,是要发配的。然后再向他们宣讲假死的好处,告诉他们,假死之后,接下来的大半年兵役,他们自然是不用服了。而在这一条之外,壮烈牺牲的英雄家里,不仅会有赏银,还有免除徭役的好处。有这些好处打底,不怕他们不肯‘死一死’。” “可金水镇那边呢?驻兵是身有责任,又有好处,自然是任我们捏扁搓圆。可金水镇那边的人可是真死了,到时候还得顶着别人的名字下葬,他们的家人肯吗?现在这种大灾大难之后,是最容易群情激奋的,要是出点什么事来,我们不还得败露么?” “这您放一百个心,方才我找那些最惨的难民,也就是那些身上有伤的那些,我去了解了一下情况。金水镇确实是出了大乱子,整个金水镇北部,现在那是一塌糊涂,至今仍有亡灵肆虐。等到天亮……应该就没活口了。死绝了户的人家,又没有苦主,还不是您要怎么编就怎么编?只要您笔头一动,您要他们是驻兵,他们就是驻兵;您要他们是猪狗,他们就是猪狗。” “你是叫我别去救援?” 别的苗府尊都能接受,但王师爷这话一出口,就未免有些出格了。救不了和故意不救,那可完全是两回事!但面对着面露责备之意的苗府尊,王师爷依旧淡定,毕竟师爷幕僚不就是干脏活、出脏主意的吗?他早就习惯了。 “不不不,我可没这个意思。只是东翁啊,您的手下可都已经‘死绝’了,您靠什么去救援啊?再说了,您是一府至尊,绝不能逞英雄意气,您得顾全大局。您眼前就有五千军民呢,还有比给他们施粥赠药,保护他们的安全,更紧急的事儿吗?” “先生说的有理。”苗府尊想了想,官员考课就在十个月之后,他好不容易才运作到平江府,绝不能因此而毁了仕途:“便照您说的做,只是不知道,接下来还有没有别的要点?” 王师爷点点头,又轻声道:“关键点就是戒严,以金水镇亡灵未除为理由,您必须将眼下这群人都扣在府城,好生照顾却不许他们回去。而到了明日白昼,您就和枕流书社的宋老师,一起去解决了金水镇的亡灵,再回到府城恢复金水百姓的自由之身。就在这个时间差里,要有人带着驻兵去金水镇,与那些惨死的百姓换衣服、换身份。如果时间充足,最好再把金水镇弄得混乱些,毕竟越是混乱,越证明战况激烈。” “你的意思是要用马指挥使?我看他不可靠,还不如我亲自带着驻兵去……” “东翁,须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种脏事,您最好是半个字都不知道。不管是在枕流书社的宋老师那边,还是在府城的这群难民面前,抑或者是在那群‘该死的’驻兵眼中,您都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这样,就算真有什么不妙,也与您无关。至于脏活么,让我与那马指挥使谈一谈,跟他把利害关系说清楚,他会懂的。” “好,那就依先生所言。”苗府尊忽然拉高了声音:“来人啊,将马指挥使给本官带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