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熔岩
离金水镇南部区域最近的，是平江府府城东北方的娄门。两地相距约莫十里，平日里步行，大约需要半个时辰。 按说周正所在的队伍之中，有老有幼，行动的速度，应该会比较慢一些。但因为此刻是生死存亡的关头，根本没有人敢于懈怠，综合下来，总体的行进速度倒也没慢多少。他们平平安安的走了小半个时辰，远远地，都已看到了平江府透出的朦朦灯光。 一时之间人心大定，都长舒了口气，更有人因为逃出生天，喜极而泣，当场落下泪来。 也就是在这时，一阵灼热的风袭来，冬夜瞬间好似炎夏，热得人浑身冒汗。 “你们快走，我殿后！”周正甚至不需要回头去看，只听那山石崩塌般的沉重脚步声，飞速逼近，便知道来者不善。 包括当时那些热血上头的年轻驻兵，整个队伍里的人，都已疲惫不堪，失去了斗志。如果周正想约束起他们，让他们与亡灵交战，恐怕还有不小难度。现在叫他们快跑，哪里还有人会犹豫？一个两个想都没想，一撒丫子就跑了。个别几个有良心点的，如小马哥，以及那个穿着诡异的富家小哥，再比如……李凤凰，倒是很情真意切地说了一句“保重”，然后也撤了。 “啊！”周正努力地将自己的身体拉伸开来，吐出一口浊气，而后又深深吸了一口气。 夜间湿冷，略略有雾的空气，大量大量灌入肺部，使人清醒，更使人冷静。周正握着刀，面色凝重，迎着脚步声……不，已经不需要用声音去判断了，敌人身上熊熊燃烧的火光，在黑夜里是那么分明，像是追魂索命的鬼魅。 远远看去，来人仿佛是尼古拉斯凯奇扮演的恶灵骑士。区别在于，恶灵骑士是个脑袋冒火的骷髅架子，而眼前这位不速之客，则是个七窍喷火的石头人。而且不速之客的身材，较之恶灵骑士也要修真许多，大约也就是一米来高。 熔岩阿修罗识趣地停在了一丈开外，而没有贸贸然上前抢攻。他在观察周正，就像周正也在观察他。 “戒刀……”火焰随风波动，声音像是岩石的碰撞，粗砺而沙哑。 周正又呼了口气，疲惫地笑着：“怎么，你喜欢？”他没有轻易出手，因为奔波与伤痛，几乎使他筋疲力尽。而他的本命星辰，在大量吸取冥河迷雾之后，也暗淡了许多，且几乎难以运转。 “喜欢……”像孩子看向甜筒的语气，虽然声音依旧硬得吓人。接着，似乎是看周正没有反应，他又补上了一句：“生的刀……活下去的刀……” “那如果我把刀送给你，我们可以不打架吗？”周正笑着，他是多么希望一切能快点结束，他从未像此刻一样热爱被窝，哪怕是在连续加班三天之后。 在周正期待的注视下，熔岩阿修罗犹豫了，他沉默了很久，才说道：“好……”但话没说完，只见他脑袋上的红色火焰，一下炸开，且变成了威势更盛的金红色。 “有人控制着你的灵魂。”得到了空印和尚所有知识的周正，一眼便看穿了眼下的情况。 但熔岩阿修罗已经听不到了，他灵魂中的终极禁制已然生效，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将燃烧自己的生命，摧毁神燚要他摧毁的所有东西。 “你要死！” “或许吧。” 周正笑了，他心想：“只要拖够时间，让大家赶到平江府城，也就好了。”然而府城之外，与他猜想的，其实并不一样。 “马指挥，您是知道规矩的。恕下官无礼，还请您等到五更三点，宵禁结束了再入城。”城门守备官在城楼之上，又是一套官话。 开玩笑，如果只有马指挥和四百多驻兵，守备官说不定也就不管了，可除此之外还有两千百姓呢。谁知道这些个百姓是什么来路，如果是匪徒假扮……城内驻兵，拢共只有一千出头，其中四百多就在马指挥使身边。要是城外这群百姓真有问题，那杀进城来，还不把平江府杀成了白地？到时候就算守备官没有战死沙场，也难逃事后追究，来个满门抄斩。 此外，还得略作小小说明，眼前这位城门守备官，可不是被闻思绮刀插肩膀的那位。 平江府河网稠密，地块破碎，共有八大水陆城门。不同地区之间往来，都要通过这八大水陆城门绕着路走。周正与闻思绮自中原折返，走的是阊门。也就是在那儿，闻思绮来了一个“飞刀又见飞刀”，牵扯出了马指挥使和五百驻兵。 当时为什么闻思绮会说要带周正去石桥县？按照常理，既然金水镇是在石桥县治下，那到了石桥县，遇到宵禁再往金水镇走也是一样的，应该差不了多少时间。 但其实上并非如此，金水镇虽然在石桥县治下，二者之间却有大河相隔，并不能直接走动。从阊门出发，经过齐门可以到石桥县。若是遇到宵禁，无法投宿，就得走一段回头路，再走一次齐门，回到府城地界，然后再绕行娄门，去往金水镇。 按照闻思绮的计算，要是周正真的乖乖听话，慢慢悠悠地陪她晃着，等他俩到达金水镇，一切都该尘埃落定了。 而当时，阊门的守备官与马指挥使一贯交好，这也是为什么马指挥使这种脓包，会愿意在除夕夜出兵。如果不是他要好的弟兄受伤，就比如眼前这个什么娄门守备官出事吧，马指挥使会管？说得跟真的一样！再怎么样的女贼闹事，又关他屁事——抓贼是捕快的事，土匪攻城才是他的事。 所以同样的，这娄门的守备官，跟马指挥使点头之交，不过普通同事关系。因此他也大可半点情面不讲，只讲规矩，不放城外这乱糟糟的两千多人入城。 或许有人会说，那改道走阊门不就行了么？那也不行了，毕竟守备官被闻思绮打成了重伤，现在肯定不在城头。只有兵丁在那儿盯着，他们也绝对不敢开门，搞不好就落个满门抄斩，谁敢啊？ 要是再绕路……再绕路可就真要绕到天亮了。 马指挥使看了看四周，向范老板、韩大他们问道：“要不要再走些路程，去胥门看看，那里的守备官与我相熟，应该会放我等进城。” 范老板和韩大还没说话，四周已经乱哄哄喊了起来：“不走了，杀了我的头也不走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群居民乃是富豪人家，本来在好好过年，结果被人拉出家门，说是金水镇闹鬼，要出人命。说起来，若不是范老板这张老脸颇有公信力，他们根本就懒得撤退。 不过纵然如此，这群人半点血都没见到，也没看到亡灵什么的，都将信将疑的，能有几分积极性？这也是为什么，他们撤退得那么早，实际上却没能与周正带领的第二梯队拉开太远距离——第一梯队在散步，第二梯队在逃命！ 因此，到了城门之下，见马指挥使还说要绕路，而且是往最远的胥门去，这群人一个两个都不肯走了。 说实话，马指挥使是见识过一场厮杀的，他心里有数，周正说有巨大危险，那应该没差。他其实考虑过，到底要不要抛下这群优哉游哉的货色，带着自己的兄弟独自跑路。但他回头一想，这也不成——明知道有危险，却把金水镇最有钱的两千个人都扔在娄门不管，要是他们都……金水镇明年的赋税岂不是要归零？ 到时候上头怪罪起来，他这个大不大、小不小的驻兵指挥使，简直是最好的背锅大师。挨上一刀不过碗大的疤，要是上头再狠毒些，说不定还有其他“赠品”，比如全家发配、充军什么的，那就更不值当了。 “死就死吧。”马指挥使放弃了，暗叹一声，而后朝着城头上喊道：“那还请兄弟去枕流书社通禀一声，就说有妖人在金水镇闹事，且极有可能尾随我等冲杀而来，让他们派些得力弟子前来。” “这好说，下官立刻派人前去通禀。不过大人您也要有个心理准备，大过年的，来多少人，什么时候能来，恐怕都是个问题。”城门守备官倒是敞亮。 “没事。”马指挥使还能说什么？他心里也有数：“看命吧。” 也就是这时，远处响起乱糟糟的一片声响，马指挥使拿眼望去，领头的是一头公牛般大的骷髅…… “哎哟妈呀，兄弟你快开门，看看看看啊，亡灵大军杀过来了！” 而在另一边，周正与熔岩阿修罗的战斗，也进入了尾声。只见周正故意卖了个破绽，引诱熔岩阿修罗贴身上前，气随心动，一片璀璨星河，登时便出现在了他的脑后。 那片星河的中间，有一颗赤色星辰，光芒耀眼，恍若日轮。而在日轮旁边，则是一颗小小的金色星辰，同样光彩熠熠。 红色与金色的光芒交相闪现，其中包含的规则之力，将熔岩阿修罗定在当场，动弹不得。周正哪里会放过这等机会？ 好似抽刀断水，周正手中刀光一闪，将熔岩阿修罗斩作两截。而它身上的火焰，亦同时熄灭，浑身上下，再无半点灵气波动。 “咳咳……”周正虽然得胜，却因多次角力而加重了内伤，此刻忍不住咳出血来。更有许多古怪的火性真元，从周正被击中的地方透入，烧灼着他的筋脉。 周正撤去了本命星辰，虚弱感就更是无以复加了，他看着已经变成顽石一堆的熔岩阿修罗，感慨道：“除夕夜，真是一点也不美妙。” 说完，周正便头也不回地往平江府方向走了。已经精疲力尽的他，五感的敏锐程度跌到了历史的最低谷，甚至还不如被冥河迷雾封锁之时。所以他也没能发现，在熔岩阿修罗被一刀两断的时候，有一滴金色的血液早渗入了地下。 同样的，周正也没能发现，在昏昏月光之下，他的影子有些怪异——他走了，影子自然也跟着他走了。可就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有个影子，仍然停留在原地。 是的，周正有两个影子，一个跟着他走了，而另一个却并没有…… 而就在周正走远之后，那个影子移动到了金色血液滴落的地方，就那样停在那里，仿佛周正仍在。 地面忽然不住翻滚，guntang、亮红、泛起大量烟尘，就像熔岩喷发…… “终于，终于都学会了！”一个粗砺的声音响起，仿佛是石头在撞击——熔岩在影子之上凝聚，最终成型，却是周正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