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乡愿
“义士，不可再向前了。” 有人拖住了前进中的队伍，不过并不是地痞流氓，也不是妖魔鬼怪，而是本地的耄耋宿老和里正保甲。 “为什么？” 周正希望队伍能继续前进，在他们停下来的每分每秒，可能都有人遭遇不测。 “到了此地，十户人家里不见得能翻出一个活人来，再往前走已无意义。” “一路披荆斩棘，义士你已仁至义尽，没必要再以身犯险。” “队伍里聚拢的人越来越多，受到的攻击也越来越多，再往里走……恐怕不妙。” “义士你神勇无敌，可我等都是平民百姓，实在抵挡不住了。” “张三死在了自家孩子的面前，太惨了，再不撤退恐怕将有第二个张三、第三个张三，义士你又于心何忍……” 本地的宿老们，十几个人，里外里将周正围在了中间。他们的要求简单而统一，那就是要撤退，要立刻撤退，绝不管更北方的人。 面对着这群宿老，周正的脑袋都要炸了。这倒不是因为宿老们的话不对，恰恰相反，周正觉得苦恼无奈，正是因为这群宿老们说的全对。 金水镇的情况就像他们说的，越往北越糟糕，到了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确实是十室九空。派出人去搜索，进十间房子，也就能找出几个老人或者小孩还活着。他们因为阳气较弱的缘故，被亡灵所忽略，得以幸免于难。可虽说没有丧命，但他们中的多数人，不是被吓傻了，就是负了不轻的伤，对队伍的行进完全就是拖累。 毫无疑问的，如果再往北去，当地居民的生还率还会更进一步的下降。可富人区的人口密度是最低的，而贫民区的人口密度是最高的。如果按照人口密度来算的话，周正仍未去过的区域，约莫有五千人口。 这五千人口里，若是五口为一户，那边是一千户。这一千户人家里，若是每户能有一个活口，那便是一千人；就算每十户有一个活口，那也是一百人！ 周正背后，被他所救，受他保护的，有一千人。 周正眼前，挣扎求生，等待奇迹的，有一百人。 现在，这一千人，对着周正提出了他们的要求——走吧，快撤退吧，为了我们的安全，不要去理那一百人了。 毫无疑问周正是个傻子，如果他不是的话，他根本就没必要回金水镇来。可他回来了，日夜兼程的回来了，他就是个傻子。这个傻子不想放弃任何一个人，他也相信自己有能力做到那一切。毕竟最强的亡灵们都已离去，剩下的……周正喘了口粗气，他很疲惫了，疲惫得甚至有点恍惚。可只要将刀握紧再握紧，那些低等亡灵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我可以的，如果我再努力些，我可以救更多人。”周正是这样想的。 可很显然，这个队伍之中的大部分人，早失去了继续的意志，他们想撤了。而且理由还那么正当，那么合理，挑不出一点纰漏来。 至于那个什么张三，那说起来就更搞笑了，简直就像是黑色幽默。 其实在队伍的人数达到三百人时，就已经有了杂音，在隐隐地挑战着周正的管理权。这个很好理解，毕竟人少的时候，大家没有主心骨，自然只能听周正的话。可是随着人渐渐多了起来，一家两家三家……同姓、同宗、同族照了面便扎堆起来，围绕着太公族老、保甲里正什么的，形成了一个个小小的圈子。 这些小小的圈子，成了许多人心中的背景和靠山。在圈子形成前，有些人虽然早有了其他心思，却怕自己人微言轻，因此不敢明说。等到圈子形成，他们便再无顾忌了。反正不管错对，只要开口，必有山呼海啸般的支持。 更何况，这世间事，本就没有那许多的错对。 至于是什么心思……说穿了简单的很，他们当时的诉求，与此刻其实一模一样，总之就是风紧扯呼。 这种杂音在队伍遭遇到第一波亡灵集群时，到达了一个小高潮。 “太危险了，不能再往前了。” “快撤！” “义士，快撤吧，不然要出人命了。” 太公族老和保甲里正们跳了出来，明褒暗贬的，将周正批判了一番。他们满以为自己这边三百条人命，是周正这个大侠不敢轻忽的，没想到周正根本没理他们。 开玩笑，前面等着被救的，可不只是三百人。周正很简洁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有意见的可以自行向南，我眼下还有更多人要救。”然后就没有人说话了。 这群人也不傻，他们听周正讲过，然后更是亲眼见识了一回，证实了周正的说法——越多人凑在一起，阳气也就越明显，也就越容易成为亡灵集群的攻击。 要是他们这些个家族，脱离了周正的保护，自行赶往平江府……他们倒是爱笑，可运气却未见得好。 于是，小小的杂音暂时沉寂，小小的风波暂时平息，救援大队再一次迈开了腿。 这个张三，就是第一次造反风波之后，救援大队救下的人。 初次见面时，周正的人随着哭声赶去，便见得五六个亡灵，将一家人堵在了巷子里。那家人自然不肯坐以待毙，一家之主是个壮汉，抄了把斧头在手，左劈右砍。虽说他身上的伤口在渐渐增多，但一时之间，骷髅拿他竟是毫无办法。 对于张三的勇敢与健硕，周正印象深刻。 但很快周正就发现，一个勇敢而健硕的人，未见得就是一笔正资产——关于撤退，张三是闹得最凶的那个。 或许是亲身经历过被亡灵包围的绝望，张三对于继续救援根本没有半点兴趣，他的所有主张加在一起，就是“撤退撤退再撤退”。 “前面的人是命，我们大家伙的命就不是命吗？” 这是张三的口头禅，几乎在队伍每增加一百人时，他都会拿出来高喊一遍。而且很要命的是，张三生得高大威猛、面貌庄严，十分能得人心。 四百人……五百人……六百人……七百人…… 最初，周正总是简单地给出回应——前面还有许多人，不满意地可以自行回去。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和队伍规模的壮大，这个理由的正当性便越来越弱了。 而与此相对的，张三的声望越来越高，越来越多的人，随着张三呼喊起了那句话——前面的人是命，我们大家伙的命就不是命吗？ 周正不知道这么说是否准确，但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族老保甲们都在支持张三闹事。而张三，这个卖苦力为生的汉子，也非常享受当意见领袖的感觉。他说话的逻辑越来越严密，他的演讲技巧也在飞速提升，那肢体语言和面部表情，那每一下身体的颤抖与眼神的凝视……如果不是周正知道今晚的一切都是事发突然，他甚至怀疑张三是有人特意找来的演员。 当队伍的人数到达九百人，周正对队伍的控制力，已经下降到了一个他没曾想到的程度。他甚至觉得有些人看向他的眼神里，藏着压抑不住的仇视。 有时候张三也会与他对视，那种眼神，周正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充满了怜悯与不屑。 周正没有开口，但他隐隐地想到，如果自己不是这群人最大的武力依仗，那《火并王伦》的故事或许不用等到宋朝。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存在的时间不超过三秒，并不是因为这个念头没有道理，只是他已经不愿去想了。 人心思退，队伍仍在前进。结果就在队伍人数即将上千的时候，一大波追寻阳气而来的亡灵，对队伍发起了突袭。 这群亡灵的质量并不算太高，五花八门的什么种类都有，一对一能虐杀常人的，只有寥寥数只，且甫一开战就被周正和军兵针对，并没有让他们攻入人群。 可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等周正解决了那几个危险因素，再回援大部队时，却发现张三死了…… 虽然身上有些轻伤，但毫无疑问的，张三仍是大部队中最魁梧健硕的那一个。可是出人意料的，他死了——被一副不知道是猫，还是貂，但总之是最小型的那类骷髅，一口咬断了喉管，成为了整个队伍的第一个死难者。 “我猜他的精神不够集中，否则这种级别的骷髅，一巴掌就能拍开，一脚就能踩碎。唉，太大意了，也不知道生死关头，他在乱想些什么。”小马哥一路也对付了好几个骷髅，勉强算半个专业人士。 对此，周正感到很悲伤。虽然他不喜欢张三的言行，但他并不希望张三去死。 然而甚至没等周正从这种悲伤的情感中回过神来，一件更令他震惊的事情发生了——张三的妻子，不知从哪里找了块碎砖头，一下拍在了周正的后脑上。 “你这个畜生，你杀了我相公，我要你给他赔命。” 纵然这种力度，连给周正挠痒都不够……纵然张三的妻子，立刻便被小马哥他们架开…… 纵然有这么多的纵然，周正还是呆住了。等他再回过神来，他已被宿老保甲等包围，接着便是开头那幕场景—— “义士，不可再向前了。” 有人拖住了前进中的队伍，不过并不是地痞流氓，也不是妖魔鬼怪，而是本地的耄耋宿老和里正保甲。 “为什么？” 周正希望队伍能继续前进，在他们停下来的每分每秒，可能都有人遭遇不测。 “到了此地，十户人家里不见得能翻出一个活人来，再往前走已无意义。” “一路披荆斩棘，义士你已仁至义尽，没必要再以身犯险。” “队伍里聚拢的人越来越多，受到的攻击也越来越多，再往里走……恐怕不妙。” “义士你神勇无敌，可我等都是平民百姓，实在抵挡不住了。” “张三死在了自家孩子的面前，太惨了，再不撤退恐怕将有第二个张三、第三个张三，义士你又于心何忍……” 本地的宿老们，十几个人，里外里将周正围在了中间。他们的要求简单而统一，那就是要撤退，要立刻撤退，绝不管更北方的人。 面对着这群宿老，周正的脑袋都要炸了。这倒不是因为宿老们的话不对，恰恰相反，周正觉得苦恼无奈，正是因为这群宿老们说的全对。 除此之外，周正隐隐地听到张三妻子在不断咒骂，说着什么“如果早点回头，我的相公绝不会死”和“他知道大家服我相公不服他，所以故意不支援大部队，害死了我的相公”之类的话。 以周正的五感来说，如果他想，他用心去听，他可以把在场任何一个人的话，都听得一清二楚。只是如果他不用心去听，他的五感与常人也并无太大差别。 而在此时，被宿老们围着，叽叽喳喳的，周正本该听不见张三妻子的话。但是他自己也说不清，对此他到底是介意还是不介意，反正结果就摆在眼前，他隐隐约约地，把张三妻子的咒骂都听了个清楚。 还有张三儿女那带着怨毒的目光，像月光照在刀刃上一样，寒冷而分明，他也是一抬头就能注意到。 “义士，时不我待，你不要不说话啊。” “对啊，义士你拿个主意。” “义士……” “义士……” “义士……” “义士……” “义士……” “义士……” “义士……” “义士……” “义士……” “不要吵了！”周正一声大喝，然后垂下了头，无奈地说道：“我们现在就撤。” 这一切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德高望重的耄耋宿老，以及八面玲珑的保甲里正，更是都退了好几步，用奇怪的眼神看向周正，摊着双手，异口同声道：“我们什么也没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