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竹印斑斑尽妃子泪（二）
“回来了，回来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参差着是半个时辰，只听得楼下一声喊，说是去府城请大夫的人回来了。范老板赶忙让他上来，这一上来，却又不对了。 “人呢？”闻思绮拽着报信人的袖子管儿，把他扯到一边，小跑到了楼梯口，又跑了回来，斥问道：“石太医在哪里？” 报信人喘着粗气回到：“医馆的人说，石太医被李家的人请走了。” “哪个李家？” “我们金水镇的李家呗，还有哪个李家？” “什么时候的事？” “说是他们前脚刚走，我就到了。” “那你怎么不把他拦住！” “你这小子怎么说话呢，周小哥出了事，我们都着急，可你也不能把气撒在我头上啊！我来来回回骑了一个时辰的马，我欠你了吗？” 骑马这事儿，并不像古装戏里那么轻巧，什么“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完全就是扯淡，要是没练过，奔腾五分钟就能把紫薇格格累死了。 不往更远的过去说，就说是有了马镫以后，骑马也是个辛苦事儿。这马儿一旦动起来，骑士就只能虚坐着，就像是扎马步一般。要是有愣头青不知道关键，真的骑在马背上“骑马”，呵，要不了一炷香的时间，能把下半身磨秃啰。 这报信人为了救周正，骑了一个小时马，在大冬天里把自己弄了一身的汗，又遭到闻思绮胡乱指责，自然是不肯罢休的。 至于闻思绮，一来关心则乱，二来内力空耗太多，整个人精神已经有些涣散，完全没了平时的灵气和机变。说得通俗点，她已经急昏了头。没人和她说话，她都已经急得快冒烟，有人跟她吵，她直接就起火了。 就这样，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了起来。 好在范老板的思维还是正常的，他喝止了二人的争吵，说道：“李家请石太医，想必是去医治李姑娘，毕竟她被净街苗打了一棍。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坏事，我再差人去李家门口守着便是了，想来李姑娘的皮外伤也用不了多少时间，等石太医一出来，我们就把他带到此处即可。” “范老板说得有理。”闻思绮最关心的还是周正，听到范老板这么说，连连点头，又说道：“那不如我自己去，总不能再让他当着面儿跑了。” 范老板却摆了摆手，安抚她道：“我看闻公子你还是歇歇吧，省得没治好周公子，倒先把你累倒了。若你不放心，那便由我去，我与石太医也算是旧识，无论如何，一定把他给你带来。” “好，那就全靠范老板你了。”闻思绮本想拒绝的，但也确实觉得自己精力不济，便接受了范老板的建议。于是连声称谢，又连声嘱咐，总之就是务必务必再务必的意思。 把话说开了，范老板几步路一走，正要下楼，却听得楼下人声嘈杂。范老板心里起疑，便加快了脚步，急忙下了楼，要看个究竟。 等他下了楼来，就发现酒楼门口有一顶轿子，石太医正从那轿子中钻了出来，而给他抬轿子的不是别人，正是李凤凰手下，春夏秋冬四个健妇。 “石太医，你怎么来了？”范老板纳了闷儿了，心想自己这还没出门呢，怎么石太医就来了。 石太医抱拳拱手，笑着跟范老板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而后走到近前来，说道：“是李家姑娘叫我来的，说是你这儿有个人得了内伤，有性命之忧。” 范老板一听，连忙点头，做了个延请的动作，招呼石太医入内：“是，正是如此。这人就在楼上客房，烦劳石太医为他看上一看。” 石太医却长叹了口气，抱怨道：“不急不急……唉，这一路轿子太急，都快把我给颠散架了，容我先活动活动筋骨。”说罢，连伸了好几个懒腰，这才往楼上走去。 石太医进了客房，也不理周围人的恭维，以及闻思绮的催促，只淡淡说道：“闲杂人等回避。”便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只留下一个闻思绮，无论如何都赖着不肯走，他也徒呼奈何，说是救人要紧，便由她去了。 中医讲究望闻问切，石太医自然也是从这四个角度入手。他一上来先解开了周正的上衣，噫，只见他胸口上如蛛网般地纵横分布着许多青黑色细线。再定睛一看，原来这些青黑色细线都是他胸口的血管，只是因为方才气血交冲，淤积在了血管里，此刻便形成了大片大片的淤血。 “不妙。”石太医皱着眉头，捻了捻自己的胡须，而后对闻思绮说道：“你背过身去。” 闻思绮哪里愿意？她把石太医的话当成了耳旁风，就那么直愣愣站着。石太医瞪了她一眼，略一思忖，也没再就这个问题争执下去，只是对她说道：“老朽有个独门的小手段，你别声张出去。” 接着，也不管闻思绮答应不答应，石太医从自己随身带的包裹里，拿出了一根中空木管来。他将木管的一头抵在周正胸口，然后他自己在木管的另一头侧耳倾听。 这不听还好，听罢之后，石太医脸上的忧色更重了几分。闻思绮也察觉出了他脸色的变化，连忙问道：“他怎么样？” 石太医摇头道：“湿啰音很重，他的肺脏之中，恐怕淤血不少啊。” 闻思绮一听，焦急万分，连忙又问：“那怎么办？” 石太医这回没再回答，他伸出右手，往周正手腕上一搭，查探起脉象来。这回似乎是有了些好消息，可石太医说话时的语气却又有些怪异：“怎么会，怎么会呢？他内伤这么重，心脉却比常人更加沉稳，血气之旺盛，我竟闻所未闻，真是奇也怪哉……” 这件事在石太医看来，是咄咄怪事，在闻思绮听来，却不过寻常。从现在说来，这世界上，就连周正也不知道，他的心脏有什么奇妙之处，石太医就更不晓得了。真说起来，只有闻思绮这个重生的家伙，晓得周正有一颗不死之心。 闻思绮听得石太医这么讲，便问道：“那他应该还有救吧？” 石太医据实以告，说道：“五脏六腑之中，心脏最为重要。这小郎君的心脉稳定深沉，生机自然还是有的。只是他其余的脏器，却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尤其是他的肺脏，更是受损颇重。” “那会有生命危险吗？” “这个不好说，老朽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说了半天，你到底会不会治？” 闻思绮的精神不好，这一下火气又明显涨上来了。而与之相对的，石太医的脾气也不小，他把手里的听筒往地上一砸：“你也叽叽歪歪半天了，有本事你自己来治啊！真气疗伤是吧？你再来，我看你死十次，能不能把他救回来！” 闻思绮被这么一吼，回过神来了，自己现在是求人办事，连忙鞠躬道歉：“方才是小子失言，还望太医雅量。” 石太医见她服软了，也没有追究，反倒从包裹里拿出了一盒子丹药，往桌上一放，说道：“你拿两颗去，用温水化开，然后趁热喝掉。你年纪轻轻的，有多少内力，有多少根基，也敢这般耗费？” “太医您怎么知道……” “这种事我见多了，也懒得解释，你照我说的做便是。” “是。”闻思绮遵照石太医所说，拿了两颗丹药，正要拿水化开，却忽然高喊道：“等等，石太医，我这里也有颗丹药，还烦请您过过目。” “你怎么老一惊一乍的，害得我都扎错了，还好没扎到死xue！”原来石太医取了银针，正要给周正针灸，却被吓得扎错了位置。 闻思绮也管不得这些了，她冲出了屋子，找范老板拿了李凤凰那颗丹药，又飞奔而回。她拿着丹药，对石太医说道：“这颗丹药如何？” 石太医接过丹药，破开蜡封，凑近闻了闻，赞不绝口：“虽然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药，但光是闻到气味，便觉得神清气爽，精神倍增。这丹药不说天上少有，至少也是人间奇珍。” “那对他的病情有帮助吗？” “以这颗丹药的水准而言，就算不是对症下药，多少也会有些裨益。”石太医顿了顿，又说道：“不过就怕药性太烈，这小郎君无法承受。这样吧，你去找个海碗来，把这颗丹药化开，分成二十四份，每半个时辰给药一次，我想这样就无妨了。” “真的？” “怕什么，要是他吃了以后身子发热，就不要再喂。只要体温没有骤然上升，你就照我说的做好了。医学这个东西，就是要胆大心细。” 闻思绮没敢反驳，连忙去找了海碗和开水，将这颗丹药化了开来，又用十二个小茶盅分别装了，预备着每次喂周正喝半盅。等闻思绮弄好了这些琐事，再回到房间，石太医已经在周正胸前和头顶扎了三四十根银针。 “你回来了正好，我有事吩咐你。”石太医指着周正身上的银针，说道：“这些银针你不可乱动，明日里，我自会再来拔除。此外，接下来十二个时辰里，若他身子发冷，那无甚大碍，只需在屋里添火就是。可若是他浑身发烫，那便有些不妙，必须有人陪侍一旁，备了毛巾与温水，他有半分汗出，便要立刻擦去，保得他浑身上下温暖干爽。若是无人照顾，只待那汗水由热变凉，阴寒湿毒便会侵入五脏六腑与骨髓。那样的话，就算他活了下来，也难免伤到身体的根基。” “你在他胸口扎了这么多针，你让我怎么擦？” “这就是你的问题了。”石太医嗤笑了两声，不再管闻思绮，自顾自地收拾好东西，往药箱里一装，提着药箱就往外走：“我还要去给李家姑娘看病，明儿见。” 闻思绮闻言一惊，拦住了石太医的去路，斥问道：“你不是给李凤凰看过病后才来的吗？” 石太医见她又有些恶行恶相，翻了个白眼，说道：“李家请我出诊，说是先到悦客来问范老板，把你们这里的事料理妥帖，然后再去她那里，这有什么问题吗？” “这么说你是那个贱人派来的？”闻思绮原本以为，是范老板在李府门口遇到了石太医，才把他带了来。可现在听来，似乎是李凤凰叫石太医来的，这顺序一颠倒，事情可就不一样了。 石太医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他不怀好意地笑了两声，说道：“我觉得人和人之间，最重要的是互相尊重，不要开口闭口贱人，这样不好。” 闻思绮冷哼一声：“这与你没关系，不过既然你是那个贱人派来的，那我就不能放你走了。还烦劳你在这里待上一晚，丹药化出的药液也请你先喝几口，放心，诊金再多我也付得起，可要是他醒不过来……”她只觉得与李凤凰有关的一切，都形迹可疑，都可能对周正造成伤害。 面对着闻思绮的步步紧逼，石太医却不置可否，他带着些微嘲笑的表情，问道：“你确定？”话这么说，却不等她回答，径自就往外头走去了。 “给我站住！”闻思绮哪里肯放他走，只见她一大步蹿了上去，用了个鹰爪，扣向了石太医的手腕。 要知道闻思绮作为魔教圣女，所学的都是一等一的功夫。若是换到平时，她这一爪，虽是随意，但也可轻松抓碎岩石。可就算是现在，她的真气损耗得差不多了，她这一爪下来，正常人也绝不会好受到哪里去。 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 就在闻思绮将要扣住石太医手腕的瞬间，石太医回过身来就是一记劈空掌，把闻思绮一下拍得倒飞出去，直撞到墙上才算完。 “我早说了，人与人之间，互相尊重是最重要的。”石太医显得很无奈，他耸了耸肩，说道：“我留力了，应该不会伤到你。记住，他要是出汗，你就得立刻擦掉。” “你会武功？” “学医不学武，纯属二百五。学医不带刀，家人把纸烧。”石太医吟了首很怪的事，然后伸了个懒腰，说道：“你该感谢我的祖师爷，他立下的门规，要后辈不打女人。不然啊，就你这种医闹分子，来一个我就砍一个！” 闻思绮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的伪装早被石太医看穿了，惊呼道：“你怎么知道我是……” 石太医却没理她，只伸了个懒腰，往楼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