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章 议和
石大人胡同自元大都兴建时便已存在,后来因为明朝天顺年间的武清侯石亨的宅院位于此地,才有了石大人胡同的名号,虽然没过多久石亨就被灭族除爵,可是石大人胡同的名字却流传了下来。 迎宾馆是石大人胡同最雄伟的建筑,就算是比起一街之隔的外务部也不输分毫。自从袁世凯住进这里之后,这座本为接待德国皇太子而建的西洋建筑,才真正散发出来应有的气度,甲士林立,路人仰目。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京城里的官员们开始习惯性的把目光投向迎宾馆,对于它的关注甚至超过了那座富丽堂皇的紫禁城。就算是再不忿的八旗老爷们,也不得不多留心一下迎宾馆的动向,这关系到自个的生机活路,没人敢大意无视。 今天,迎宾馆被一层阴云笼罩,好似暴风雨即将来临之前的样子,沉闷的空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就连路过这里的行人都不自觉的加快了步子,不愿意在在这多停留哪怕一刻。威武的甲士脸上没有刚来时的兴奋雀跃了,倒是增添了几分冷肃。 后院的十几房姨太太这时候也忘记了争宠斗气,每次路过书房,看到袁世凯带着阴冷的脸色,谁都不敢多问一句,就连管着后院的大姨太沈氏也识趣得离得远远的,约束家中仆婢孩童,不让他们靠近书房。 杨士琦、张一麐等幕僚急匆匆的来到了迎宾馆,老袁催的很急,他们也不敢耽搁,知道这个紧要关头一点疏忽都可能导致局势大变。 一阵小跑,杨度终于赶到了迎宾馆,也看到了一个熟人张一麐。在袁世凯属下幕僚中,要说最受信赖的是谁,杨度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确认。张一麐绝对是其中之一。单看袁世凯刚刚回到京城,就急招他入京,就知道袁世凯对他的看重了。 “仲仁兄……” 张一麐回头一望,眉头微不可查的一皱。杨度此人不是很招他喜欢,他总觉得此人有些投机之嫌,不过有一点是不用怀疑的,此人谋略胆识异于常人,倒是能称得上年轻一代的佼佼者。 “皙子去了何处,怎么这么急匆匆的?”张一麐诧异的问道。袁世凯此人不论德行如何,单就厚待属下一样,他就超过了古往今来半数的帝王。这些亲近幕僚在京城没有居处,袁世凯就亲自安排,给他们选好了宅院。地理位置优越不说,而且距离迎宾馆都不太远,不会让每日都要来此的众人太过疲惫。就是因为这样,张一麐才奇怪杨度怎么会搞了一身大汗。 “仲仁兄不知?”杨度喘着气,一脸的诧异。让张一麐有些不解了,早晨刚起就被召到了迎宾馆,甚至连早餐都没来得及吃,他那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看着张一麐一脸茫然的样子,杨度就知道他真的不知道,顿时心里升起了几分自得,如果不是自己偶然间来了兴致。怕是也不会这么快知道那个消息。 “仲仁兄怕是还没看今日的早报吧,南边出大事了!”杨度一脸夸张的表情,好似自己再说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这让张一麐有些不舒服。 “南边天天出大事,这我知道,只是什么时候开始。报社的信息传输的比内阁还快了?”张一麐一脸不悦,语气也不怎么客气。实际上,他和袁世凯麾下的许多幕僚对杨度这样喝过洋墨水的留学生都不是很喜欢,正宗科举出身的张一麐虽然也清楚洋人势大,知道国强需要学习洋人。可是骨子里的固执,还是让他对西洋学术有些抵制。如果不是杨度也曾是科举出身,后来才留学日本的,张一麐甚至不愿意和他多说一句话。 “仲仁兄勿怒,只是一时得了好消息,起了童心。”杨度表过歉意,急忙把手里的早报递给张一麐,要不然他真的翻脸了,自己在袁世凯麾下就难过了,已经有一个梁财神和自己不合了,不能再让袁世凯麾下的骨干幕僚再对自己不满了。 接过报纸,张一麐看到报头的一行大字,手顿时一颤,心里也有些明白为什么袁世凯今日这么反常的召集大家了。 “联合舰队覆灭,甲午国耻得雪!” “……我舰队以本部为饵,诱敌舰队逐步……速攻舰队以二十四艘驱逐舰,四十艘鱼雷艇之……全歼日联合舰队……”仅仅扫了一眼,甚至没有细看全文,张一麐就明白了事情的大致缘由。 “快走,此时怕是总理急坏了!”张一麐报纸一合,抓着杨度就疾步朝迎宾馆而去。 海军大胜的消息固然让人高兴,可是作为一个幕僚,张一麐第一时间就看到了这其中蕴含的杀机,如果反应稍出差池,怕是北洋偌大势力就要灰飞烟灭了。 等张一麐找到书房的时候,杨士琦、梁士诒都已经到了,甚至连徐世昌都来了,可见袁世凯紧张到了什么程度。徐世昌年长袁世凯数岁,而且和他亦兄亦友,如果不是火烧眉毛了,袁世凯绝对不会大清早的就让徐世昌来。 “仲仁、皙子也来了,快坐吧!”袁世凯看到张一麐到来,眼中露出喜悦,紧绷的脸也舒缓了几分。 “仲仁刚到,先看看报纸。”对张一麐说完,袁世凯又转向众人道“诸位都是我亲信之人,如今袁某到了生死关头,还望诸位……” “慰亭过了,诸位都是心腹之人,不必这般说辞。”徐世昌脸色一板,佯怒道。 袁与徐是年轻相交,袁世凯奉徐世昌为兄,一向对他言听计从,尊重亲厚。以袁世凯如今的身份,也只有这位与他有半兄之情的好友敢这么说话了。 被徐世昌这么一说,书房里的气氛好了许多,袁世凯也意识到自己紧张的过分了,歉意的对众人一笑,收敛了一些,没了刚刚的焦虑失态。 “总理,虽然孙家和日本的战事已经基本分出了胜负,可是这对我们来说并不见得全是坏事。没有了日本的掣肘,对中国而言。已是大幸,不管是革命党,还是北洋军都应该第一时间发电恭贺。”张一麐放下手中的报纸,缓缓说道。 “对啊!”袁世凯一拍大腿。这才发现不论此事对自己是好是坏,作为一个中国人,都应该第一时间表现出足够的兴奋才是。 “来人,赶快去电报房向茂名和上海发电,庆祝中国海军大胜!” “还有,我们要为那些战死的海军将士做些什么!”杨士琦放下报纸,补充道。 …… 众位幕僚你一句我一句,顿时让书房里的气氛活跃了起来,老袁的脸色也好看多了。刚刚接到消息,老袁只顾得担心其中对自己的威胁了。忘却了许多自己该做出的反应。 “总理,贺电和慰电都要以您的名义发出去。”杨度见众人都没有提及此点,就提了出来。 “嗯”赞许的点了点头,老袁看向杨度的眼神多了几分亲善,这才是和自己一条心的人。时刻都不忘着帮自己提升威望。 以袁世凯的名义发出的贺电很快就传出去了,而慰电则伴随着三十万大洋的承诺飞去了南方。以老袁此时的家底,能拿出三十万大洋已经不容易了,要知道清政府可是早把府库给折腾空了,武昌的战事都因为没钱才打的那么艰难,要不然以北洋军的战斗力,武昌早被攻陷了。当然这也要老袁同意才行。 急迫的事情处理完了,可是根本性的问题还没有解决,老袁再次把期待的目光投向了几位幕僚。 徐世昌不是以谋略著称,自然没有老袁手下的这些人精幕僚思维敏捷,正当他还在思索这个难题的时候,杨士琦先开口了“孙家虽然全歼了日本的联合舰队。可是自己的海军也全军覆灭,尤其是投诚过去的海军诸将,生还者更是寥寥。就连萨镇冰这样的海军司令都断了一条臂膀,现在还生死不知,可见孙家这次也是伤筋动骨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南方的海军是构不成威胁了。” 少了南方海军,就等于没有了海洋方面的顾虑,要知道自从庚子年之后,天津的防御炮台基本上都被拆除了,如果孙家真的利用海军在天津登陆,老袁还真的没辙,只能依靠陆军防御,这样一来,就要有一个以上的镇来防御海上的可能攻击。 “没有海军是值得高兴,可是孙家打败了日本人,何尝不是没了后顾之忧。本来我还准备接着他们和日本对持的时候好好谋划一番,现在却不得不考虑孙家会不会借机出兵北伐了。”老袁挠了挠脑门,道出了自己心中的担忧。 袁世凯的情报系统一向不是很强,尤其是到了国外,基本上也就靠驻各国的使节传送消息。日本发兵时间他不知道,规模和行军路线他自然也不清楚,只是本能的认为联合舰队是一路出兵直插上海,根本不清楚还有一支分舰队朝广东而去的时候被半路歼灭了。要是知道这些,怕是他会更加焦虑了。 孙家借着对日宣战的机会,已经扩军十个师,势力已经不输于北洋,如果他们和革命党联手进来,怕是天下大势都不好说了。这也是袁世凯和手下幕僚最大的担忧。 “总理尽管放心,孙家和革命党不是一路人,他们走不到一块,有革命党控制的省份夹在两家中间,孙家和总理暂时没有开战的可能。”杨度信誓旦旦的说道。 “皙子接着说”老袁眼睛一亮,期待的看着杨度。 既然成了老袁的幕僚,杨度就没打算在这混日子,这么好的出头机会,他怎么可能放过。 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杨度分析道“孙家势力是从光绪三十四年开始初建的,到武昌起义前,孙家已经有了数千精悍士卒,而且能够歼灭龙济光部数十营,可见其势力已经大成。” “孙家的根基在孙家庄,而孙家庄则是随孙虎从台湾归来的淮军残兵,他们对朝廷固然没有什么好感,可是对革命党也不见得怎么亲善,要知道孙文等人可是日本极为亲善的。” 老袁赞同的点了点头,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只是一时急躁了,没有想到这一层。现在听杨度一分析,老袁才明白过来。好像孙家和革命党的关系一直都算不上密切。 “孙复的母亲是台湾人,后来因为背井离乡,忧虑而死。我听说那位孙少帅八岁丧母时,滴泪未落。硬生生的自闭了数日未出房门,后来孙虎用‘练兵复台,送母还乡’为由,才让这个倔强的少年开始吃饭。也就是那时候,孙复就开始训练庄中少年,虽有玩乐之疑,可是看他这些年的作为就知道,他一直没忘记‘复台’。” 众人闻言纷纷颔首。 “其实单看他到上海的所作所为就知道,他早就决心与日本势不两立了。”张一麐插嘴道“试想一个与日本势不两立的少年,怎么可能会和与日本干涉那么深的革命党关系好了呢。” “而且。看陆荣廷在贵州的血腥屠杀就知道,如果没有孙复的授意,刚刚归附的陆荣廷绝对不敢这么做的。”杨士琦突然说道。 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众人一分析,老袁发现自己好像并没有那么惨的处境。或许现在的局势算不上好,可自己依然是全国最大的实力派。或许孙家兵多,可是北洋兵勇武天下第一,绝不输其分毫。 “现在总理最应该做的是议和,孙家或许无心北伐,可是如果战事拖延日久,难免孙家会迫于舆论出兵。到那时候,总理就真的不好做了。而且看哪位少帅在广州的所为,可见他对满人没什么好感,总理在议和之后,应该早日做出决断,逼清廷退位!”张一麐阴声道。 老袁有些为难的看着徐世昌。他知道这位老兄自持自己受朝廷大恩,虽然不见得是个死脑筋,可是绝对不会支持自己推翻朝廷的。 “先议和吧!”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徐世昌最后留下一句话,起身走了。 虽然没有得到徐世昌的支持。可是这句话已经表露了他的态度,不支持,不反对,这已经是老袁期待的最好结果了。数年远离朝政,老袁自信自己还能控制住北洋六镇,可是朝堂上的局势就不好说了。偏偏这位徐大人没几年就官至内阁协理大臣,位高权重,在朝堂上的汉人官员中威望颇深,如果他反对,那绝对会给老袁造成不小的影响。 “皙子,你跑一趟武昌吧,和少川一起去和黎元洪和谈,条件什么可以随黎元洪开,但是绝不能让革命党人插手。” “既然孙家摆出一副不理会革命党的态度,我袁世凯也不能和革命党搀和太近了,三分天下总好过一场乱战吧!”袁世凯心里暗自想到。 长春宫,裕隆正手把手的教着一个身着龙袍玉带的孩童写大字。五爪金龙袍虽然很小,却极为华丽,金丝银线编制的金龙栩栩如生,只是这龙袍穿着溥仪身上,却没了丝毫威严,有的只是几分可爱富贵之气。 “哼”又一次没有拿稳笔杆,小溥仪有些厌倦了,发泄式的把毛笔扔在地上,白玉雕琢的笔杆顿时断裂成了两截,滚出老远。 张兰德一见,急忙跪在地上,捧起断裂的毛笔,用衣袖将地上的墨迹擦干净。 “太后,皇上练了快一个时辰的大字了,有些厌烦了,就让皇上休息会吧!” 怜惜的看着尚不通事理的溥仪,裕隆挥了挥手,让宫女带他出去。这个混乱的时候,龙子龙孙又能怎么样,如果没了钱粮,那些革命党那个会给他们客气。裕隆虽然没有大智慧,却也能看的透彻,现在这个时候,八旗子弟、龙子皇孙没什么用了,只有依赖那些汉人将军们来镇压乱党。 “小德子,你说那些革命党造反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官爵本宫可以给他们,要银钱等朝廷缓过劲来,也可以赏给他们,可是为什么朝廷想招抚他们就那么难啊?” “太后,奴才没出过宫,也没见过革命党,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不过想来他们也和当年的李自成、张献忠等人一样,骨子里都是大逆不道之人。”张兰德低着头,尖细的声音透着阴冷,而裕隆太后却像是习惯了,没什么反应。 裕隆眉头皱的厉害,李自成可不是什么好人,打进北京城的时候,朱氏子弟都被杀尽了,这个革命党要是和李自成一样打进了北京城,那几十万八旗子弟可还有什么活路啊! “你是说,他们想对哀家和皇上动手……” “奴才听说历朝历代造反的,没有不杀个血流成河的……”话说到这,张兰德就不再说了,有些事情没必要点明,说透了不见得是件好事。 捏了捏袖子里的十万银元的德华银行的票子,张兰德觉得自己已经对得住袁世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