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留晴无情
是秦妍害程惊华死于非命,是秦妍害她蒙冤、受辱、断臂,也是秦妍这个名字,支撑着她活了下来。 “这件事,可以让我来做么?” “你不问问我要杀的是谁?” “无论是谁。”被面上柔软的丝绸,在谢雨皇的拳下,揉成一道道凹凸起伏的纹路。 她的所有仇恨,被苏慕辰尽收眼底。 但他只是拿起一块棉布,仔细地擦拭着自己手中的剑,谨慎得就好像婴儿出生后的第一次沐浴一般:“丞相的侧室赵氏虽是青楼出身,但向来深得丞相宠爱,尽管膝下只有秦妍一个女儿,但在府中的地位却比生下了三个儿子的正室还尊贵。皇上早在年前就看出丞相有居功自傲之势,见他并未做出什么过分的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是这次,丞相也是冲昏了头脑,居然让那赵氏代替自己写了一份奏折呈到皇上面前,说是要让皇上以公主的仪仗,将秦妍嫁给青崖山上一位弟子,全篇尽是妇人之词。” “所以皇上便让你杀了那赵氏,小惩大诫么?” 柳亦寒冷笑一声:“能大诫自然是好。只是皇上看重皇家颜面,非要让那赵氏看上去只是暴毙身亡。我只担心丞相,怕是没有这般好的悟性。” ****** 是夜。 卦水山蹇,险阻在前,大不吉。 丞相府内,中年男子一根根地点着蜡烛,房间里凡是能放下东西的地方,全都占满了蜡烛。明晃晃的火光将屋内照得亮如白昼,方才从黑夜里潜伏进来的谢雨皇乍一望过去,眼睛被晃得生疼。 “夫君,妾身还是害怕……方才妾身一连点了三根蜡烛,全都莫名其妙地灭了……” “别怕,你看,这么多蜡烛不都点燃了么?一定只是因为风而已,只是风而已……” “可是……方才明明没有风……” “好啦好啦。”男子走到床边,将低头啜泣的女子紧紧搂在怀里,“不是有我在么?” 女子看着这满屋的蜡烛,静静地倚靠在男人的胸怀里,唇边渐渐浮起了一泓浅笑:“我记得咱们初见的那天,也是这样彻夜通明的蜡烛。” “是啊,”男子一下下拍着她的背脊,“当时的你还是枕花楼的花魁,却在枕花楼所有人面前赌咒说此生非我不见,如今竟已是二十年了。” “赵氏别的不求,只求能再侍奉老爷二十年……” 她一言未尽,丞相拍着她的背的手却突然顿在了半空中:“有酒味!” 丞相毕竟是在朝野争斗了数十年屹立不倒的人,立即就知道不对。可是当他站起来时,已然为时过晚。这满屋的蜡烛,只消风轻轻一吹,便顺着酒气燃了起来。加上这本就是寝屋,所有的窗帘和被褥,经过火苗一引,都迅速被大火席卷。赵氏站在床边,声嘶力竭地尖叫着,已然忘却了该如何逃跑。丞相将她打横抱起,迅速朝房外跑去。 好在他们所在的地方离房门并不远,并没花多少时间,两人就从大火中冲到了屋前的庭院上。赵氏看着逐渐被烧得能看到到骨架的房子,心中余悸未消,死死地将丞相抱住。丞相被她抱得动弹不得,只能向身旁赶来的丫鬟小厮叫骂道:“还不快去救火!一群没用的东西!” 可是就在这时,另一位丫鬟也急匆匆地从西边跑了过来:“丞相,西边的厢房……也着火了!” 丞相一听更是心急,只好将赵氏的手从自己腰间拿下来:“你在庭院里好好站着,哪都别去,放心,不会有事的。” 然后他高声对下人吩咐道:“没去救火的人,都随我去西厢房!” 赵氏一个人站在院中,看着自己平日里睡的房子一刻钟之内便只剩了架子,抬眼又看到西面天空上冲天的火光,忍不住又大声哭了起来,想起今日无缘无故灭掉的那三根蜡烛,更是觉得不安,大声叫喊起来:“有人吗?有没有人啊……” “谁说没人呢?”回答她的,是身后一个清泠的女声。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回头,就看见一把倒映着火光的剑,已经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与常人不同的是,那女子竟是以左手拿着剑。赵氏侧过头去,努力想看清那人的面容,却只看见一枚狰狞的、青紫色的印记,横亘在那人的面孔上。 “你……是谢雨皇?” “看来秦妍什么都跟你说呢。” “可是你……为何连我也要杀?”人在知道自己必死的时候,反而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坦然来。 “你以为杀你,便是报我的仇么?”谢雨皇突然凑到她耳旁,“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赵氏明白过来的时候,自己的鲜血已经延着剑刃喷了出去,溅得谢雨皇满脸都是。 曾经,她的生命里有初春的残雪,有清香的梅花,有甜腻的糕点,有旷世的武艺和毒术,有她的玉宸哥哥。 可是从这一刻开始,她的生命里,只有复仇。 谢雨皇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液,再度将面纱覆在了脸上。 回到丞相府的围墙上时,看见柳亦寒正若无其事地躺在院墙外的一颗老树上,青丝如水泻一般从树梢流淌下来。 “酒和火石,你都放好了么?”说这话的时候,她听到自己的语调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曾经的她虽然武功不错,但从未像今日这般,真正地杀一个人。 听出来她声音里的反常,柳亦寒倒有些奇怪:“你既没有杀过人,为何要自废武功?” “只有杀过人的人,才会自废武功么?” 柳亦寒侧过头来:“许多人杀过人后,就再也戒不掉了,常常用这种方式来金盆洗手。” “那你呢?” “我?”柳亦寒笑了,又似有几分无奈,“皇上从来不肯让我闲着。” 这夜本没有月光,但他一袭轻袍如雪,莫名就让她想到了在知晖堂临窗眺望的夜,那随着剑舞之人的衣袂,一下一下被挥落在她窗前的霜。 他的剑名曰淬月。 她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就好像是月光淬炼而成的。 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腰间一轻,转眼间竟已被柳亦寒捞到了树上。 “这上面视线极好。你且等着,过会必然有你想看的。” 他说话的时候,气息一下下撩过她颈后的碎发,不时带来一阵*。她有意离开他一些,但发现这树枝并没有多粗壮。男人结实的胸膛就贴在自己背后,而自己,无路可退。 在柳亦寒的视线里,却只有她僵直地挺着身体,浑身的不自在。 他轻声地笑了:“靠下来。” “啊?” “我是说,靠在我肩上。” 他的声音不似程惊华那般低沉沙哑,是彻彻底底属于年轻男子的清朗温润的声音。这样的嗓音让她觉得很舒服、很安全,情不自禁地放松了下来。可是也就是脑子里出现程惊华这三个字的一瞬间,她“腾”地从树梢上跳起,再度趴在了院墙上。 “你不要靠近我。” 女子的背影消瘦而单薄,有风轻过,她的发丝却因为染上了血迹,一根一根地黏在裸露的脖颈以及鬓角上,显得沉重。柳亦寒静静地凝望着她的背影,只觉得心疼。 不过他终究没有再说话。 淬月静静地躺在他身旁。而女子凝望着自己满身的血迹,突然想起来,今日,是程惊华的头七。 她不曾喜欢过那个男人,也不曾叫过他一声夫君,甚至在被他欺身压在身下的时候,她恨透了他。 但她莫名就觉得,自己若是这样做,便是对他的不敬。 ****** 秦妍是连夜赶回家的。 她听到母亲的死讯的时候,就忍不住大叫了起来。不过还好有顾玉宸陪在她身旁,一路上抚慰她,她的情绪才稍微平定了一些。 不过在看到赵氏尸体的时候,尤其是当她看到那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从房屋的灰烬里抬出来的时候,一声尖啸还是划破了丞相府飘着浓烟的夜空。 丞相想走近去看最后一眼他心爱的女人,但他惊讶地发现,当红颜变成现在这般狰狞的面目的时候,他竟连靠近都觉得恶心。 就在众人沉浸在一片哭声的时候,几个小厮押送着一个丫鬟走了过来:“老爷,我们就是在这贱人的口袋里发现了酒和火石。” 秦妍颤颤巍巍地走到那个丫鬟跟前,一把将她的脸掐在虎口里。当看清这人的面目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是一惊:“你不是夫人的贴身丫鬟么?” 正室刘氏更是吓得说不出话来,竟一下子跪在了丞相跟前:“老爷明鉴,妾身发誓,赵氏不是妾身杀的,老爷明鉴,老爷明鉴啊……” 可是她话尚未说完,就被老爷一脚踹到了地上:“谁不知道你与她向来积怨已久!” 秦妍冷笑一声,拔出顾玉宸腰间的留晴剑,将那丫鬟的一只手踩在了脚下:“从现在开始,你每说一句谎,我就断你一根指头!” “小姐,奴婢冤枉!奴婢只是在外面偷懒打了个盹,醒来就发现火石在我身上……”未等她说完,秦妍的剑已经落下。 丞相府养尊处优的丫鬟哪经得住这样的言行,断了一根手指便疼得浑身蜷缩在地上,立即就改了口:“小姐饶命……是夫人让奴婢这么做的……” “你!”夫人刘氏一听,立即一巴掌扇在那丫鬟脸上,“我养你十多年,你居然诬陷我!” 秦妍冷笑着将她的手握住:“大娘,不是秦妍不敬。弑母之痛,你又何尝试过?” “行了!”丞相吸了一口气,走到刘氏跟前,“明日,我会将你交给官府。” ****** 皇帝即位十几年来,一向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丞相府,一夜之间支离破碎。 谢雨皇就趴在墙头上,看着这场因自己而起的变故。曾有一瞬间她心中升起一丝惋惜,倒不是因为别的什么,而是看见自己曾经挚爱的留晴剑,被秦妍挥舞在掌中,去砍别人手指的时候。 顾玉宸在第一天教她练剑的时候就跟她说过: 若有一天你拿起剑,我希望那并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护自己心爱的人。 可是今日,他就那样一言不发地将留晴剑奉了出去,看别人拿着留晴剑,毫不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