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墨和血和雨的梦
「这里是……?」 眼前看到的,是一个从没见过的景色。 这是怎么回事? 感觉不到身体,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动弹不得,只能看着。 这是做梦吧? 但是,做梦为什么会看到这从来没有见过的地方?而且,为什么意识会这么清晰? 想张嘴询问,但是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不,在那之前,连嘴巴也感觉不到。 她只能看着,看眼前的一切进行发展。 这是一个故事。 一个从小就被注定不能平庸的女人的故事。 从出生起,就已经被注定,不被允许平庸的女人的故事。 “你是墨家的人,是注定成为钜子的人。” 这是女孩从小就被灌输的「常识」。 她最为厌恶的常识。 从出生开始,女孩就注定不能作为「女孩」活下去。 墨家,传承自战国时期的学派,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就逐渐被掩埋在了历史的尘埃之下。 但是,墨家始终都存在着,虽然从当初和儒家能够分庭抗礼的显学,到最终只能隐藏在暗中默默地苟延残喘,但是至少还传承着。 墨家讲究的是「有能者居之」,其组织具有极为严密的纪律性,对于「墨家钜子」的选拔并非传承,而是竞争。(注) 但是,在上一任的钜子,却在女孩出生以后,宣布了「这个孩子注定会成为钜子」的话。 以钜子的眼光,是绝对不会出错的。 这个孩子,论身体能力比其他人还要不如。 她从出生开始,双腿就是残废,同时一只眼睛是瞎的,一只耳朵是聋的,味觉和嗅觉都极为淡薄,甚至连触觉都有残缺,感情也不齐,简直就是天生的非人。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孩子,却被钜子认为,是「注定成为钜子」的存在。 那么,这个孩子具有的是还没有发掘出来,但是必然超越其他所有人的才能吗? 不知道,但是墨者们已经开始按照钜子的吩咐将女孩培养起来了。 那一年,她刚出生。 但是,最大的问题在于,她是「她」,而不是「他」。 女孩的性别,首先就难以服众。 所以,她从小是被父母当做男性培养起来的。 穿男性的衣服,以男性自居,除了在需要脱掉衣服的时候以外,她都是「他」,而不是「她」。 她是「她」而不是「他」这个秘密,一直都只有钜子和她的父母知道。 也正因为这种扭曲的教育方式,女孩就连性取向都发生了改变。 既然是被钜子所认可的继承人,自然就要被钜子带在身边培养。 所幸的是,女孩对这个「老师」并不讨厌,相反还十分的尊敬。 因为她敏锐的感觉,能够察觉到钜子那毫不作伪的善意。 但是绝对不是因为钜子的温柔,相反,能成为钜子的人,绝对不是「温柔」的人。 十分的严格,说是魔鬼也不为过。 女孩从小是在责骂中度过的。 “如果这种问题都想不清楚,那么你就从这里跳下去,以后不要再自称是我的徒弟。” “如果思考是生存的证明,我真难确定,你是不是一具尸体。” “只要你开口问我,只要一句,我就和你断绝师徒关系。” “你如果想提升自己的口才,毒哑自己或许比较快。” “要你正确判断,看来是我太苛求了。” 毫不留情的毒舌,就算是旁观者的Monster都感到汗颜。 但是,女孩却从来没有反驳过什么。 也许是因为从小就被这样责骂习惯了,也许是因为天生性格的柔软让她逆来顺受,也许是因为她明白自己的确是错了。 总之,女孩从来没有违抗过钜子。 而随着女孩的成长,钜子的责骂也渐渐少了,但是,却从来没有过一句褒奖。 直到「继承」钜子之位时,女孩第一次产生了反抗的想法。 历任的钜子,都是能者居之,而继承钜子之位的任务,就是要证明自己比现任的钜子强大。 最简单的证明方法,就是「杀」。 杀死钜子,就能证明自己比钜子强。 事实上,因为被钜子认定「注定是钜子传人」,所以女孩基本上每天都处在被其他想要爬上高位的墨者的刺杀和算计之中。 但是,她还活着,这比什么都能证明她的才能。 在接到「杀死钜子」的任务时,女孩第一次产生了逆反心理。 要不,逃走吧? 要不,不杀吧? 要不,反抗吧? 但是她没有做到。 不仅是墨家的人们让她杀死钜子,就连钜子自己也在要求她杀死自己。 “做不到就自尽吧,不能成为钜子的你一点价值都没有。” 把刀子扔在已经是少女的她面前的钜子,冰冷地说道。 女孩可以判断出,那是真正的冷漠。 墨家的「兼爱」,是「兼爱众生」的大爱。 但是一个人的爱,永远是不够分给众生的。 就像蛋糕一样,分的人多了,自然分到的就少了。 所以,墨家钜子注定无情。 所以,对于钜子来说,做不到的她就只是废物而已。 所以,女孩做出了选择。 所以,女孩握住了刀。 所以,女孩刺了下去。 在钜子布下的,两人必须死去一人的无解之局的中央,少女刺了下去。 血液溅在少女的脸上,让原本感觉淡薄的她第一次感觉到了「烫」,让原本情感缺失的她第一次明白了「恨」。 那一天,是她十岁生日。 而作为生日礼物,她得到的,除了钜子的位置以外,还有唯一的一次,来自钜子的赞扬。 “你做得不错。” 唯一的一次夸奖,居然就是死别。 原本性格就不太开朗的女孩,从此更加的沉默。 沉默的新任钜子,担起了领导墨家的责任。 她做得的确很好,比历任钜子都要强。 钜子的责任,是让墨家成为显学。 这也是历代墨者的执念。 但是,却不是她的执念。 理念的分歧,让她无比的厌恶墨家钜子的身份,更厌恶整个墨家。 但是她始终是钜子,是墨家的人。 墨家在她的手下,逐渐开始出现复兴的希望。 在她的带领下,整个墨家开始逐渐从暗中翻到明面上来,更开始隐隐成为「显学」,最终再次开始能够被称为「大家」。 而那时,她才刚刚十三岁。 但是,由于墨家严密的阶级性,使得墨家的人除了钜子的吩咐以外都完全无视,再加上由于墨子当年虽然宣传「兼爱非攻」,但是由于身处乱世只能「以暴制暴」所以流传下来的各种作战方法培养出的暴力倾向,在成为「显学」的同时,也就引来了排斥。 一山不容二虎,现在毕竟不是那个战国乱世,不可能会允许「百家争鸣」这种情况存在的,至少不会允许墨家这种与其说是「学派」,更接近于新兴宗教的存在。 而这也是她的目的。 表面上装作振兴墨家——而她的确也做到了——却利用了枪打出头鸟的规律,引来了官方的重视和排斥。 她实现了前任钜子托付给她的责任,甚至完成得太过出色。 而就是因为这个「太过出色」,才引来了毁灭。 墨家的人善战,而且已经崛起,但毕竟根基还不够。 事实上,她还有其他更加适合实现「让墨家成为显学」的办法,比如先渗透到官方内部,然后再慢慢替换。 但是她选择了这个雷厉风行的做法。 因为她并不想让墨家崛起。 她在让墨家复兴之后,又继续布计,让墨家毁于一旦。 然后,她逃了出来。 坐在轮椅上逃了出来。 隐藏起自己「钜子」的身份,用对外的假身份逃了出来。 不断地逃走,事实上这是她那时唯一知道自己还能做的事。 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逃走,逃走,从不知是什么东西的身边逃走。 或许自己都已经神经不正常了吧? 逃到哪里去呢? 不知道。 在逃离什么呢? 不知道。 或许自己只是想要给自己找一个不去死的理由吧? 或许自己只是想要让自己逃离「自杀」的想法吧? 因为如果停下来的话,就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了。 自己将自己的一切都毁掉,原来是这种感觉。 没有后悔,对于这件事,少女一直都不后悔。 但是,好空虚。 在发现自己什么目标都没有的时候,就像是身处荒漠中一般。 不,是比那更可怕的感觉。 简直就像是突然掉进了完全失去感觉的黑暗之中一样,不仅不知道要去哪里,连自己现在在做什么都开始模糊了。 咔哒。 世界翻转了。 溅起了水和泥。 地面上的不平整,在雨中形成了泥水坑。 双腿动弹不得,双手也因为拼命地推动轮椅而早就动不了了。 啊,这样大概就是结局了吧? 刚才为什么翻倒了?大概是因为大雨的原因,本来眼睛就不好的自己误判了轮椅和路边存在高低差的地方的距离,所以不小心翻出去了吧? 现在这个状态,根本动弹不得。 之前的疲劳加上疯狂,还有刚才摔倒对自己身体造成的冲击,现在已经动弹不得了。 在这样的状态下,最糟糕的还是正面向下摔倒在了这坑里。 就算将头侧过来,也只是延缓自己的死亡而已吧? 毁灭了自己的一切以后,终于还是要毁灭自己吗? 这是当然的结局不是吗?自己也是墨家的人啊,虽然无比厌恶,但是这身体里流淌的的确是墨家的血。 令人作呕的血。 结果居然是要这样难看地死在水坑里,因为溺水而死吗? 在泥水里溺水,真是不好笑的冷笑话。 不知为什么,少女居然笑了起来。 啊啊,真是的,我果然疯了,这种状况下居然笑得出来。 躺在泥水中的少女这样自嘲地嘀咕着。 好冷。 身上好像已经麻木了吧?因为感觉很淡薄所以也不是很清楚是不是已经因为失去体温而麻痹了。 不过,这是报应吧? 这个状态,让少女不知道为什么联想到了死在自己手中的钜子。 当时他好像也是这样趴倒在地的吧?嗯?不对,还是仰面躺倒呢?那个时候血还喷了我一脸来着。 嗯,自己已经疯了。 在心中的自嘲,已经从疑问句上升到了陈述句了。 自己的死亡是确认的事实了吧? 啊啊,想不到居然还能确认自己是怎样死的,我这算是先知吗? 趴倒在水里,身上的衣服被雨水和泥水彻底沾满,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是黑色的吧? 算了,不去想了,反正想了也想不起来。 脑袋已经开始迷糊了,大概是因为体温过低吧?毕竟到现在,还没有把泥水连着空气一起吸进肺里——侧着头的状态下,水面虽然随着雨水上升,但是还没有灌入鼻腔——但是这已经是迟早的事了,这个坑并不算太小,要让她无处可逃是早晚的事。 到底是死于体温过低呢,还是死于溺水呢? 她居然开始思考自己的死因了。 大概是因为已经确定了自己会死亡吧,在无处可逃的情况下,她反而冷静了下来。 真是该死的冷静,让我慌乱地死去不好么?听说慌乱可以降低恐惧的感觉啊,冷静地看着自己去死,不是徒增恐惧吗…… 啊,不过自己本来就对于「恐惧」这个感情也缺了不少吧?那就没问题了…… 连这么基础的问题都想不清楚,看来已经快死了吧?而水面要淹没口鼻还有一段时间。 看样子是冷死吗?似乎比被泥水淹死要稍微体面一点呢…… 然后,落在脸上的雨水突然停止了。 “……嗯?” 眨了眨眼,少女想通过水面的反光看清楚发生什么事。 “……啊,看不见啊,这真是太驴了……” 在水面上方的是瞎了的那边的眼睛。 原来一直没有注意到啊,真是太驴了。 “……嘿……咻……” 费力地扭动头,看向另一边。 在经过水中的同时,水和泥沾了满脸。 简直就像是在泥水中打滚的流浪猫一样嘛,少女在心中自嘲着。 然后,她将视线看向了遮挡着雨的原因。 首先入眼的,是一双帅气的高跟长筒靴,看样子是相当自信而高傲的性格嘛。 似乎是很认真的个性,所以虽然因为是下雨有些弄脏了但是还很整洁。 往上,是深紫色的学生制服。 举着一把雨伞的小手,带着紫黑色的手套。 在那精致但没有表情的脸上,仿佛能够看穿一切的锐利紫色双眼向下看着倒在泥水中的少女。 “你的名字?” 在将其送往医院的路上,举着伞的紫色少女问道。 “……” 青色的少女稍微想了想,轻轻笑了起来,那是她第一次露出,之后成为她几乎习惯表情的微笑—— “我……姓莫……莫求缘。” 莫,墨。 此莫,非彼墨。 莫,意为否定。 莫,非墨。 求缘,求缘,但求因缘。 莫求缘,莫求缘,莫求孽缘。 那年,她十四岁,她也十四岁。 啊啊,对了。 这就是第一次相遇呢…… 如果不是因为遇到了她,恐怕就已经死了吧? 就算侥幸不死,也只是浑浑噩噩,甚至会变成之后「绝望」的一员吧? 回过神来的时候,不知何时已经是醒来的状态了。 看着天花板,眨了眨金色的双眼。 刚才还感觉得到雨夜的寒冷,现在只剩下被窝里的闷热了。 “刚才那个是……那个女人的过去吗?” 从Servant和Master之间的魔力供给的回流,会让彼此的联系加深。 所以「过去」就作为「梦境」的方式展现出来了。 和自己有魔力回流关系的就只有莫求缘而已,那么这个是过去的记忆了吧? “……啧,真是不爽。” 一边这么抱怨着,黄毛萝莉大圣一边从耳朵里掏出一根细细的「牙签」,开始自己给自己掏起了耳朵。 明明因为之前被那个讨厌的女人各种玩弄(?!),她也曾经脑补过不少次那个女人如果狼狈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但是现在的确在梦境里清晰地看到了她狼狈不堪倒在泥水之中的样子,她反而觉得不爽了起来。 “哗啦啦……” 门被拉开了。 站在门外的是梦境之中另一个「人物」,只不过看上去要更成熟一点的样子。 雾切响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一丝不挂地坐在被窝里掏耳朵的大圣萝莉…… “……原来你有这种爱好?” 雾切一边说着,一边淡定地将门关上,并且向着旁边一侧步—— 在那一瞬间,突然出现的恼羞成怒的金箍棒狠狠扎穿了可怜的门。 === 注:去网上查了一下,墨家直到清朝才再次有中兴的迹象,从秦朝到清朝居然还存在着啊,真是坚强……另外墨家这个学派与其说是学派,那种严密的纪律性,而且渗透性极强(在工匠行业尤甚),更有极为分明的阶级制度,甚至墨家的弟子只听从钜子的吩咐而不听从朝廷……哪里是学派,整个一极道组织啊……(汗) === 作者语:所以说毒舌这种东西是可以继承的,莫莫的毒舌是祖传……啊不对,应该是师传的(笑)……所以莫莫对Saber做的事,其实是投射着自己的过去而已,不过她之后做得比阿尔托莉雅要狠太多了……终于还是把墨家钜子这个身份搬上台面了(之前一直写的是「矩子」来着,后来才发现原来是这个「钜」啊……)于是莫莫距离玛丽苏又近了一步,脑残喷子们又要高潮了,你看,多了一个不得了的出身对吧?你们就抱着「凡是厉害一点的女性就等于玛丽苏」这种偏见一辈子去挊吧(鄙视笑)……话说虽然之前好像吐槽过了,但是还是想吐槽,圣杯这个「做梦」简直是攻略神器啊……这种梦境劣者能凑四千九百多字呢,不知为什么感觉好佩服自己……另外,莫莫和小夜的过去有点相似吧?不过两个人不同的人生观在于小夜先理解了「死亡的可怕」,而莫莫则是出生开始就处于勾心斗角之中,先理解了「人心的复杂」,所以这两人才养成了完全不同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