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上街三闲事
文箐听得直皱眉头,这店家娘子好个不明事理的,因为利害攸关,便道出一句“哪里有钱去买蜜柰”,彻底否定了东家儿子吃“牵羊婆子”的蜜柰这事,反而同那胖店家一致说法。 她想到以前所知的“三从四德”,“男人是天”,今日见这小家小户的米粮店家却是个怕老婆的。他家娘子一说,他便缩了回店里,哈着腰给她搬了把椅子坐在那儿,嘴里只一味讨好:“是,是,娘子说得极是。我也只是为这两位小娘子闲说得则个。娘子勿要动气。今日身体可好点?医生昨日可交待了,这双身子可是得多吃。想吃什么,我这就着人去买来。” 文箐彼时哪里知夫妻相处之道?只道这男人没有男子气慨,暗骂他软骨头。 阿素见小姐满脸不高兴,又被她拉了几下,示意快点离开这里,便又出了店,经过隔壁。此时打骂刚停,中间不知又发生过何事了,只见那牵羊婆子畏畏缩缩地蜷坐在地上,怀里抱了一个孩子,很是瘦小。文箐一时同情心大发,再也忍不住,立在那儿,阿素拉她也不动。 阿素眼见那妇人如此一个落魄样,想到周家也是离乡背井的遇难在此,也是心生同情。奈何这是异乡,且身边也无个男人,到时要是闹起来,于自己这一方反而不利。看不下眼,又帮不得,只能“眼不见为净”,狠狠心,很为难地劝道:“小姐,这闲事咱可不能管。你管了今日一顿,又能管了她下顿?她能去偷了人家的蜜柰来,可见是个心底并不如何正派的人家,这里面的是非,哪里是我们过路人能了解的。” 这外头有人站在铺子门口,自然便引起了店里人的关注。那“牵羊婆子”抬头时,文箐见她额上有血迹,看来刚才是真磕头,不是假磕的了,脸上容色实在看不出来有何动人,只是一副受惊的模样。 卖馒头的那个妇人把手上的杖子往案板上一放,瞥地上婆子一眼,满是不耐,顺势踢了妇人一脚。再抬头时,已是笑脸迎上来,大声招呼道:“两位小娘子,可是来几个馒头?不是我翠嫂夸海口,归州这地界的馒头,论个头,论味道,再也没有我家做的好吃了!” 文箐一听“翠嫂”这个名字里有“翠”字,就打一个寒战,心里顿生反感。眼睛也不瞧她,只看着那瘦弱的小孩道:“如何卖?” “牵羊婆子”萎在地上,被那一踢,正抚着小儿,慢慢地挣扎着爬起来,低着头,也不吭声,背弯得很,便要朝里走。 文箐看得心里特堵。 阿素也看不下去,已经要了几个馒头,付了她几文钱,对“牵羊婆子”道:“咳,那个抱娃的娘子,这馒头你且拿去喂了孩子。” “牵羊婆子”转过身来,抬了头,见到文箐她们,脸上是慌张神色,显然也认出她们便是在蜜柰摊上见自己偷拿人家蜜柰的两个娘子。她也不敢直接应声走过来,只看着那胖东家,把孩子往身后藏,显然是打骂怕了。 她家小孩听得有人要给自家馒头,眼睛便闪亮起来——墨黑般的眼珠如星辰,那张脏兮兮的脸如夜的背景。脸上有两行泪痕,显然刚才也哭过了,又有那一双小手黑乎乎的,只揪紧了他娘的衫子不放开。让文箐怎么也看不下去了,便抬着恳求着阿素帮了这母子俩,尤其是难得这小孩这双眼,实在太象文简的眼睛了。 阿素也看得于心不忍,左右瞧瞧,旁边的店家显然都装作未听见,也不主动出来相帮的,都同米店老板夫妇一样,只探头看着这边的热闹。心里叹口气。 翠嫂那边见这一双姐妹俩同情自家店里这婆子,想想就来气,一个两个都觉这妇人值得同情,便是自家男人也在自个面前没少说,不知这贱人到底哪里让人觉得好来?可是客人也不能得罪了,更何况这两个客人虽然穿了孝服,可这还戴了帷帽,显见是有钱的。只是自己这气实在没地方出,很没好气地朝婆子喝斥道:“还不快过来?!瞧你闹的这叫甚么事?!难道我店里还亏过你们母子不成?你再这般,我便打将你们出去,看哪个还收留你!” “牵羊婆子”慢慢挪过来,双手捧过阿素手里纸包着的五个馒头,便是深深一弯腰,行了个礼,道:“两位小娘子大恩大德,贫妇我……” 她怀里的小男孩却双眼只盯着馒头,直吞口水,小声央求:“娘,馍馍……”一边伸出手来,便要抓。 “牵羊婆子”又看了一眼翠嫂,见她也没反对,便取出一个撕了一小半,给了小男孩。其他的想放在店里桌上又怕翠嫂过会收回去,只得紧紧抱在怀里,也不管烫与不烫。 这小孩饿得慌,见终于吃的了,便再也不顾别的。抓了过去,拽了一角,便往嘴里送,吃得太急,又有些烫,也不嚼几下,就吞,结果就噎在那里,咳起来,满脸胀得通红。手里还紧紧地抓住那剩余的。 他娘急得把怀里的馒头差点儿掉地上,最后还是往桌上一放,便抱了儿子直拍后背。那包里四个馒头被这么一扔,散开来,在桌子上打两个滚,有一个便掉地上。 阿素瞧那“牵羊婆子”慌了手脚,毕竟自己侍候过弟弟,少爷与小姐,经验也不少,忙提醒道:“休得急了,快找点水与他,便可。” 孩子他娘听得,忙舍了他,找了碗水,喂于他,方才好了。转过头来,眼里很是感激地看向阿素。 翠嫂在一旁全然不帮,只抄了手抱怀里,嘴角咧出个阴笑来,骂道:“便是有个吃的,也是个咽死鬼。” 这话也太苛薄了。文箐不知如何骂人,可阿素实实是听不下去了,也反口相讥道:“店家如此说话,可是有失宽厚,你既说是见她饿着才相帮于她娘俩,何妨语气柔和些,否则帮是帮了,恶言相向,却如‘嗟来之食’。也只一个馒头而已,便是银馒头也不必如此诅咒一个不知事的小孩。” 翠嫂虽不懂什么是“嗟来之食”,可也知不是好话,便要怒目而视,却又见得这两位小娘子看举止,好似有身份的人。正拿不定如何一个打发法时,就听有人过来道:“这不是周家的小姐吗?可是买馒头?” 文箐与阿素转眼看去,见那妇人,自家也不认识,想来是街坊,便也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翠嫂一听“周家小姐”,早就听街头巷尾谈及这些事,刚才自己只因她着了孝衣便嫌晦气没多注意,见这小姐果然是个漂亮人物,不知有何能耐能让众人那般夸他。只是既然人家是官家小姐,虽然落难,奈何人家现在在势头上,刚才要发作的话也只得吞了,且待她们一走再与这贱妇人算帐。鼻腔里便“哼”了一声,道:“小娘子有所不知,这人也得看是什么身份,只是个贼婆子罢了。你若今日帮了她,便如同我这般,反而赖上我家了。我家男人见她可怜,帮这贱人葬了家翁,如今又让她在店里干些活计维持生计……”
文箐听得翠嫂这般话语,虽生疑惑,却仍然不耻她的言行,更是不信。在菜场,见“牵羊婆子”那番举止,虽然有些怯意,心虚理亏,可毕竟她做出来了,便是有难言之苦,在自己看来,也是一个很不好的印象。这两人都是有缺失的。 “牵羊婆子”怀里的小男孩却突然叫起来:“不许骂我娘!便是你逼了我娘去偷蜜柰给你家儿子吃,又要卖我,又不给我吃的!你是恶婆娘!恶……”他话没骂完,嘴已经让他娘堵住了,抱了在怀里,不让他看到翠娘那喷火一样的眼睛! 文箐一震,与阿素面面相觑。这孩子看着比文简没大多少,尤其是那身材极瘦,却没想到这孩子比她娘要有胆量多了。真是“初生牛犊不畏虎”! 那孩子挣扎了一会儿,他娘见他平静了些方才放开来,没想到那孩子一下地,便冲到翠娘身边,伸出瘦小的胳膊,把小拳头举了起来,叫道:“你欺负我娘!你打我娘!你不是个好人!快还我家宝贝来!” 翠嫂没想到妇人是任打任骂的,就这小子却是个不服气的,如此这般年纪,却对自己甚为不恭,不禁恶从心中起,自是嫌这小孩命长,胖手一把拽了他,便甩将出去。 只见那小孩似风筝一般,没几两重就飘了出去,落地时,头便磕在那桌子腿边。一阵碰撞声后——人,没了声息。 文箐立时紧张起来,阿素紧紧牵住她手,不让她上前去! “牵羊婆子”嚎叫一声,扑倒在地,便去抱儿子,往后一摸,也没见流血,见儿子完全没反应,一下子也不知个好歹。于是放声哭了两嗓子后,方才想起罪魁祸首是谁,怒而起身,扑向翠嫂:“你还我儿命来!我与你拼了!”不要命地闹将起来。 就她这单薄身子,哪里是胖而高大的翠嫂的对手?翠嫂一伸胳膊挡住了她抓向自己面孔的一只手,另一只方手欲抱紧了她整个身子。却不料“牵羊婆子”是不顾命的打法,那双腿也跟着踢了起来,也没缠过脚,这一时狠起来,用的力道自不是往常那般轻,被踢着了也是挺疼的,于是翠嫂手便放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