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何曾逍遥
谢祺封了候，永宁乡候。此事在朝野中掀起了不小的风波，由一个著作郎封侯，这是汉朝开国以来闻所未闻的事。 这几日书房里来来往往多了不少人，无一例外皆是劝谏，而君王依旧我行我素，不为所动。 萧遥从内侍手中接过一个托盘，紫檀木沉沉的香气里搁着一套梅花形状的套盘，刘琰酷爱梅花，又喜饮酒。因此御厨常备着佐酒佳肴，以待君王喜时取用。都不是什么奢华的东西，不过梅花渍，鲈鱼脍，蜜腌樱桃一类，唯独今天多出来一小碗菰米羹，看来是君王午膳的时候不怎么动筷，下面的人担忧圣体做出来的。嘱咐她要劝说刘琰多尝尝。 萧遥一时有些犯难，虽然她在宫中十多年，对这个日渐长大的君主脾气也是琢磨不透。十几岁的时候倔脾气就显露了一角，有次非要梅花上的积雪融水研墨，说是要“笔端含香，冷而不郁”。怎料那个冬天长安竟然没有下雪，为此刘琰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废了一冬的祭天祀典。身为帝王，与天置气，真是古来闻所未闻之事。 近两年性子格外安静下来，再不见他执着于什么，在朝堂上也是少有意见，莫不依着大司徒。来书房也只是临帖为乐。 时下书法盛兴，前年小沛一位名士被人推举，大司徒着意封他的官，去的人都到门外了，见那人****散乱，喝得醉醺醺坐在门口，人拉也拉不走，只道“关中水浊，不能洗我笔，不去不去。”使者无法，只得空手而回。 刘琰听了大为艳羡，说此人往来不拘，不要高官厚禄却只要清流洗笔，实在是真名士。有意扶持又派人去了几次，皆无果而还。当时大臣间私下就有议论，刘琰这样的性子，尚佛尚道，万事不管，如何能为人君。 萧遥一面想着怎么投其所好劝他喝下这碗菰米羹，一面迈进书房。迎面一阵笑语声，萧遥听得脚下一顿，抬起头正看见书房中并非刘琰一人，燕王世子也在。他身上铠甲未除，玄衣上染着坚铁的冷光。身形极似燕王，乍眼一看还以为就是本人，仔细看又大不相同。 世子眉轩飞扬，眼眸深黑，原本是极为棱角分明的坚硬长相，却因着白皙干净的肤色，平添了几分不可捉摸的清雅淡然。燕王一瞧便是军人，驰骋疆场数十载，杀伐之息令人不敢逼视。而世子瞧着虽然在军中磨练过几年，有璞玉初琢之华，却还属“世家公子”一类。 萧遥将托盘放在桌上，俯下身掀开盖子，正要劝刘琰喝粥，还未开口刘琰已端过菰米羹拿勺子搅着喝了一口，她不由得松了口气，正要离去，听见刘琰问：“子清前日去祭拜王妃，可见着范阳候了？” 她心里一动，停下来伸手慢慢整理书案上的纸笺。 徐然沉默了一下，道：“见到了，身子骨还硬朗，陛下不必挂牵。” 刘琰笑了笑，将勺子撂在碗内，道：“朕听闻他手下有一支白马义从，纵横燕中，攻无不克，无往不胜，很是向往一见。” 徐然眼中忽然一亮，道：“陛下有所不知，臣就在范阳侯爷麾下的白马营中任折冲校尉。” “哦？”刘琰眸中冷光一闪：“怎么……子清竟然不在燕王的兵马中？” 徐然却似毫无察觉他表情的怪异，坦诚的道：“我不喜和我爹一处，前年自请去了范阳，上书回过大司马，大司马难道不曾上呈陛下？” 刘琰面上又回复了淡然的微笑：“事有巨靡，大司马呈过，必是朕看得头昏脑胀，没往心里去。”说着立起身来，走到徐然面前拍拍他的肩膀，手按在看着就冰的铠甲上：“原来子清竟在白马义从之中，真是英雄出少年，再过几年，必为国之栋梁，更塞燕王一筹啊。” 萧遥慢慢整理好书案，按着刘琰饭后必饮的习惯，提起酒壶正要往香园杯里倒酒，刘琰忽然回过头伸手制止了她的动作，道：“再把酒热一下，一会送到沧浪园中来。”又对徐然道：“子清，今日朕要好好见识见识你在白马营中磨练的骑射功夫！” 乱世初定，百废待兴，帝王居住的宫殿也只是在前朝的基础上稍微修缮，唯有这个沧浪园实在刘琰的示意下兴修的，广种竹，亭台皆是竹木铸成，碧水细细凤竹隐隐，在夏天是个纳凉的好地方。如今初春来还是有些太冷了，因此萧遥只是略提了一提，讨巧的宫人就欣喜万分的将其中一盒热酒交她端去。 她路上顺道将轩辕台黄门的膳食送了过去——那是宫中为王侯们的坐骑照料喂食的地方。萧遥将其中一个食盒交给一个小黄门，看见他们正在细心的擦拭一具精铁马具，仔细得像是天子的物品。她便暗暗猜想是不是刘钰今天也要一展骑术。 看着着他们捧马鞍去了，萧遥跟了上去，然而毕竟脚程不如，远远落后了一截。 转过园中行宫的飞廊，视野忽然开阔，亭间设有君王的仪仗，刘琰身披紫缎貂皮大氅，坐在亭中。前方院子宽朗，设着三个箭靶，四周全都围着羽林军，当中一匹白色骏马，通身精铁马具，肌rou遒劲铁掌踢踏有声，两眼灼灼如燃幽火，一见就是千里良驹。骑马的正是徐然，他正冲脚边箭壶中取出一支银箭，姿势流畅的张弓驾好，钉着马刺的靴子往马腹一夹，白马便似流星一样奔跑起来。 萧遥忍不住放慢脚步，看他流畅的动作，转身一件射穿了箭靶，身形一动抱着马脖子又一侧身拉弓上弦。矫健得像一只在空中自由飞翔的鹰。她眼底渐渐透出复杂万分的神色。 曾几何时，她也曾在郿城，自己父亲的庇佑下像只雏鹰一样跃跃欲飞，习弓马习骑射，立志要当燕王妃那样的女将军。那时候最喜欢躲在城垛的女墙脚下看骑兵一路飞驰，看漫天飘扬的旗帜。还有每天清晨准时响起的号角声，清寒古朴，回荡在整个郿坞，将她从梦中唤醒。 仔细想来，郿城的时光，竟然是她这二十多年生命里最自由自在，舒心快乐的。 自从燕王妃到郿城，这一切轰然倒塌。 父亲不再是能给她撑起一片天的郿城太守，他变成了郁郁不得志饱受排挤的平阳亭候，染上重疾，缠绵病榻。她一生的幸福也断送在所谓的“门第清望”中，只得在这沉闷的宫中，数着卷卷书卷，渺渺炉烟，度过一年又一年。 直接或间接造成这一切的，正是面前这个人的母亲…… 更讽刺的是，她的名字“萧遥”，竟是燕王妃所赐。 因她所赐，何曾逍遥？ 萧遥正在出神，忽然身边宫人惊呼出声，她回过神来，迎面一阵劲风已经扫到面前，正是那匹神骏的白马，正疯了一样向着她冲过来，被身边宫人的力道带的倒在地上，一抬眼正看到马蹄已经高高的抬了起来，铁蹄散发着冰冷的寒光—— 就在千钧一发的瞬间，一阵浓烈的血腥味袭来，本来要踩过来的马忽然在离她几寸来远的地方轰然倒地。 萧遥心砰砰而跳，由着身边的人扶她起来，深吸气稳住神，看见那匹马脖子上插入了一把匕首，直接扎入喉口，看情形像是瞬间扎断了动脉，才能让它几乎是瞬间毙了命。 四周的羽林军也纷纷向前探看世子的伤势，刘琰在sao动中走过来，四顾一圈，目光锁定到她身上。 萧遥看到他眼中翻腾隐约有杀意，心底一寒。 刘琰指着她怒斥道：“害世子坠马，你知不知罪！” 君王这一句怒吼，扶着她的人都纷纷放开了手，萧遥怔了怔，张口欲辩解，却最终只字未发，默默的跪了下来。食盒里的酒菜翻到了一地，酒浆混着泥土染得碧青的裙裾脏了一大幅，刘琰见装越发觉得嫌恶，脑海中浮现了她素手添香的姿态，只一下便打消，挥手道：“拉下去，杀。” 旁边的宫人都愣了，不知刘琰为何忽然要杀人，还是资历甚厚家世也不薄的萧遥，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求情。 萧遥心思一转，已经明白过来未何刘琰竟急着下手杀她——若不是那马是他动的手脚，何必这么快找个替死鬼掩过去。至于为何竟然是她，应当是父亲的关系，不刘钰女儿，怎会显得他对待燕王亲厚。她急着低着头不语，嘴角浮现了一个嘲讽的笑意。 她磕了个头，平静道：“奴婢领死，不过死前尚有一个心愿，不知陛下可否怜老父病重，将平阳亭候封地封为郿城，谴他戍封，替老父隐瞒奴婢的死讯。” 刘琰略沉吟，终觉得有愧于她，点了点头：“朕体恤你孝心，准了。”说罢拂袖而去：“你安心去吧。” …… 牢房里森冷，料峭的寒风在外面肆掠，寒意透过墙壁传上来，侵入骨髓。萧遥蜷缩在空荡的牢笼一角，低着头漫无边际的回忆着，想起在郿城的时光，想起卫灵微凉的手指，轻触一下那凉意就久久的留在皮肤上。那时候两家相邻，他有时闲了就在墙下抚琴，泠泠七弦琴，音如流泉。他要迎娶杨家长女的前一天晚上，就在墙下弹了一晚上的琴，弹《凤求凰》。 她也听了一晚上的琴，心里像掬着一捧怎么也捂不化的冰。想起司马相如卓文君的轶事，当年卓文君倾心相与尚换的与司马相如与她携手离家，而卫灵，连司马相如也不如。他何尝不与家族一样，看重的是“门第”是“清望。 卓文君虽有“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之句，终也盼着萧郎回心转意，与她“白首不相离”。她却连怨恨都没有，只是听着卫灵的琴声想着，何必呢。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她在脑海中搜索着这二十多年来值得惦念的事，却发现一件也没有。除了宫中枯燥的一日又一日，有关风月的也就是卫灵了，而卫灵，想着想着也觉索然无味。这么去了说不定也是好事……不必再看着人的脸色熬日子，还能换来父亲重新回郿城，也算死得其所了。 她直起身，背贴着冰冷的墙，抬起头看着从窗口投进来的一丝月光，打在还沾着泥浆散发酒味的裙裾上，觉得不舒服。无论如何她也想干干净净的上路，不愿落得这么一副泥泞满身的狼狈模样。 外面传来一阵锁链锒铛声，脚步声朝她所在的地方靠近，四五个人，步伐沉稳有力，不是军人就是宫内的护卫。 萧遥猜想是刘钰下令半夜来处决她，早早结了这事，以免夜长梦多。 她将拖脏的裙角轻轻挽了个结，缓缓站起身来，火把蜡黄的光忽然打在脸上，她眯了眯眼，看清来人，心底猛地一颤。来的真是发落她的侍卫都不能让她感到如此惊慌——面前站的这个人头上的伤被包扎了一道，因为伤口这人的嘴唇都微微发白，不像白天看到那么威风凛凛盛气凌人的模样。他一动不动的打量着她，墨玉一样的眼眸深不见底。 这么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这个少年极似他的父亲。 “真是你干的？”他出声问了一句。 萧遥低下头：“伤了世子，罪该万死。” 他却笑了，坐在他身后的卫兵们抬来的坐具上，一副要夜审她的态势：“说说，怎么办到的。” 萧遥微微一怔，脑中回放着自己险些被马撞上的一幕：“我惊了马……它……若不是我站在那里……” 徐然开口制止了她：“我问的是你如何在马的笼头上藏的钢针？” 马具上有钢针，勒马的时候马就会吃痛受惊，状如癫狂。 更加确定了这是刘琰派人做的手脚，现在的清醒让她有些动摇，却立即否决了向徐然坦白毫不知情的念头。她若不知情，徐然必定怀疑是皇帝做的。就算此时得他作保保住性命，以刘琰睚眦必报的性格，非但不会就此放过，只怕还会连累父亲。 萧遥在心里想了一套说辞，慢慢的道：“世子进宫时，马要留在轩辕台，我和那处照料马的黄门是熟识，借着给他们送饭过去的机会，悄悄将钢针藏到了马具里面。” 徐然微抬起嘴角，饶有兴趣的问她：“你为何这么恨我，我和你结过什么怨？” 萧遥蓦地抬起头，冷冷的盯着他，一扫方才恭敬的态度：“我为何不恨你？”一句话下来，心里的怨气像是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口，再无忌惮的对着他厉声道：“你母亲燕王妃，给我爹前半生的赏识，又给他后半生痛不欲生，是她捡了我为义女，却将我弃若敝履。如此是否我该合家叩谢你们恩德？” 她说完，仰起头等着面对这位燕王世子的发落，却发现他面上毫无怒色，反倒是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望着她，轻轻问了一句：“你说，我娘收你作过义女？” 萧遥低头冷冷道：“养我者唯有父亲刘钰一人，世子听差了。” “如此以来我倒该叫你一声jiejie了。” 萧遥吃了一惊，又抬眼看他，还未及斥回，徐然已微微笑道：“jiejie莫恼，也不必替谁顶罪。钢针是钉在马鞭上的。刚才你说藏在马具里面，我已知道绝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