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4. 洗筋
这话不啻于石破天惊,诺大个宗祠顿时静得连根针落地上都能听见。 汤五爷气得胡子抖翘,抓着桌沿似要晕厥。旁边众族人子弟赶紧上前搀扶,并叫小婶婶赶紧赔礼,怎么能跟族长爷爷这么说话涅。乔毓宁吼完后也清醒了,对着四周含意不同的族人视线,深深地埋头,心里后悔又觉解气。 那边厢十三太叔公招手:“小九家媳妇,来,过来。” 乔毓宁快步小跑过去,十三太叔公问什么叫她爹妈给小五子赶走。太字辈这桌人都不常驻昆县,是以不知当日轰动一时的金家人闹乔家村两家议婚不成成仇家的事。 “啊,这个,这个阿宁酒喝多了乱说的。”乔毓宁挠着头很羞愧,等会儿她就跟族长叔公道歉。 九太姨婆放开吃食,跟同桌人说很久没吃这干菜鸡蛋饼,难为还有个小辈记着。太字辈众人纷纷赞同,有些东西他们自己都不记得了,这小辈的还能翻出来晒晒,孝心实在难得。他们年年往外砸东西,还真少见有人回送东西送到他们心坎上,是该好好奖奖。 “小九家的,说说你想要什么?”十三太叔公见大家意见一致,放话道,“大胆点,叔公给你做主。” 四周人屏气凝神,等着看汤九家的怎么杀汤五家的的威风。 这两家年年都斗,从来都是平分秋色,难有高低,难得今天看汤五爷家一败涂地,哪个不是兴奋得蠢蠢欲言,恨不能代乔家小妹子说:我要汤五爷也滚出昆县。 乔毓宁顶着两坨酒晕,扭扭捏捏嗯嗯啊啊吱吱唔唔说能不能请十三太叔公跟她相公解释,今儿个喝醉的原因涅?她怕回去晚了,相公要打她。 哐当乒乒乓乓砰,众人掉酒杯的摔下凳的下巴磕桌面的,应有尽有。 十三太叔公笑呵呵这不算要求,让她再想个。乔毓宁非常苦恼,她什么也不缺,没有要的东西,叫她说什么啊,这一走神,酒意涌上来,她频频打着酒嗝,整个人都站不住,晃晃欲倒。 “阿宁,”汤夫人忽地走到儿媳旁边,一改先前的冷漠,用关心的语气责备道,“怎么吃这么多酒,早点回去休息,别再长辈前失礼了。” 乔毓宁受宠若惊,忙道谢接过手绢自己擦脸。手帕上有茶水与薄荷香精,乔毓宁神情一清,似乎明白汤夫人前后态度不一的用意,她叠好手帕跟长辈们告罪,请太叔太公太婆们准她先回府。 有好事者在人群中喊道:“汤九家的,你还没提要求呢。” “就是,过了这村没这店啊,只有今晚有效。” 汤夫人把手放到儿媳的肩上,笑意深深,目若寒潭。乔毓宁心里打个突,她机灵道:“十三太叔公,阿宁要回去问过相公才知道。” “给你们三天时间考虑,过期不候。” “谢十三太叔公,六太叔婶婶,”乔毓宁挨个儿谢过,到九太姨婆那里时,老人家一把揪住小姑娘的细手腕,问出整个宗祠人都想知道的问题:她是怎么一眼就把真的老十三认出来的。 乔毓宁指着十三太叔公腰间挂的镶紫金边的酒葫芦,壶嘴有个小缺口,那是十三太叔公头次出海得来的战利品之一,很有纪念意义,是十三太叔公最喜欢的东西之一,所以很好认。 刚刚爬起来坐稳的人再次跌地板,刚刚扶正下巴的人再次撞上桌板,刚刚重拿酒杯喝酒压惊的人再次喷酒,有没有搞错?!小姑娘要打击人也不是这么个打击法的吧。 瞧瞧门角边面色雪白唇无血色站都站不稳的梁家小姐,就知小丫头这话有多离谱。 太字辈老妖怪们喜欢的东西多了去,有纪念价值的战利品海了去,要一个个记牢还能看到第一眼就认出来,这该得花多少背书功夫!别是一天到晚在家没事就背诸太字长辈们的历年大事表吧? 听说汤夫人当年能通过二次考核,就是背了整整一年书。 众人深以为然,不然,乡下小妹没道理能赢过京中贵女。这次族会就在乔毓宁回顾太字辈长辈早年闯荡江湖的事迹中结束,族人纷纷向汤九夫妇道贺,能讨太长辈们欢喜不难,能讨到他们心窝子里这才难,有这样的聪明媳妇好福气啊。 汤怀谨派来小厮与马车,接自家小媳妇。 乔毓宁还想等汤老爷、汤夫人,菊香把她往车厢内一塞,吩咐车把式立即赶车。乔毓宁抗议了两句,奈何酒喝得太多,一沾着铺垫,就睡着了。 隔天中午,乔毓宁睡饱,睁眼看自己在汤少爷房里,汤少爷却不在。她边漱口洗脸,边听稻光说什么是她昨晚死活要跟汤少爷一起睡,不让她抱着汤少爷,她就大哭大闹;等大家顺了她的意思让她跟汤少爷睡在一起,她又乱踢乱滚,差点没把汤少爷踢下床,都踢折了汤少爷数根骨头正让胡大夫他们看着呢。 乔毓宁坚决不承认那个丢脸的人是她自己,她相信一定是稻光编来哄她的。她相信自己是绝对不会主动要求搬回汤少爷房里睡的,她气还没消呢。 “少夫人,少爷请您到前厅会客。” 汤怀谨二次伤重后,一般不见外人,梁写意及探花郎汤梦窗二人是例外。他不仅慎重地换了装束,还让人将他抬到前厅,用木支架将自己支撑半坐起来会客。 厅堂里不时传出三人说笑声,汤梦窗夸乔毓宁眉清目正,灵气逼人,怀谨有福气。汤怀谨则赞梁画屏慧质兰心,知书达理,一如他所期望的梦中人。汤梦窗谦虚说梁兄与他妻子才是真正的英雄美人,千古佳话。 三人互相吹棒,话题轻松愉快。 梁写意的妻子是英王的表妹曦月郡主,借着这话,他多次提起英王殿下想念怀谨为伴的话。 汤怀谨表示只要伤好,他一定回京看望英王殿下。梁写意听他只说虚话,无所实质表示,又提起在汤家米铺掌柜院里见到的汤老爷新子贺元宵。 “那孩子生得甚为灵秀,日后想必又一介青年才俊,贺公后继有人了。”梁写意这么夸道。 汤怀谨笑应:“有梁兄保话,他日必成国之栋梁,我父必能安心。” 梁写意摇头道:“这话我可不敢保证,他身份不行,尚需你这做兄长的助他一臂之力。” 汤怀谨笑呵呵,自嘲如今他废人一个,自保尚不能够,何谈助人。 梁写意说他太谦虚,笑道:“谁人不知贵府少夫人最得十三爷欢心,只要少夫人出马,些许难题迎刃而解。就不知怀谨意下如何了。” 汤怀谨小小地关心了下梁兄对刘芊芊之子的上心的理由。既然汤老爷宝刀未老尚能留后,那汤老爷完全可以再多留几个后嗣。梁写意看中贺元宵必然别有内情。 梁写意笑道:“我就知瞒不过怀谨。说来也是陈年旧事了。”刘芊芊的外祖江城知府王落照,据查他的原配原来是梁国公庶兄弟早嫁的庶女,论起关系,刘芊芊与梁写意是近支的表亲。 刘芊芊有出息做了皇商贺府的姨太太,还生有庶子。做为远房亲戚的梁家人,总要表示一二,至少要替她做主挣个脸面。 汤怀谨一听长辈刘姨娘与梁国公府还有这层亲戚关系在里头,当即表示给予支持。他叫来妻子,要她去找十三太叔公,提要求请十三太叔公做主,把贺元宵归入汤氏族谱,汤老爷名下。 “不、要。”乔毓宁瘪着嘴,拒绝。 梁写意给汤怀谨使眼色,汤怀谨逼喝道:“你去不去?” 乔毓宁见他凶自己,心里发酸,眼眶一红,梗着脖子回道:“不去!” “有胆子再说一遍!”汤怀谨发怒道。 “不去,就不去,”乔毓宁大声吼道,“你就是打死我,也不去!” 汤怀谨气得血涌上头,怒叫菊香、金荃拿家法来,看他不打死这不听话的。汤梦窗、梁写意赶紧劝,有话好好说,打啥呀。 有人挡在前面,乔毓宁就像找到靠山一样诉委屈,她双手捂着眼睛哭骂道:“你这个大骗子,还说不喜欢她,现在居然逼我给她儿子求出身,好让她再杀我一次,你还不如干脆打死我,省得看你们这对狗男女逍遥快活。” “还敢胡说八道,来人,把她给我拖祠堂去关着!”汤怀谨缓过劲来,怒喝道。 乔毓宁哭音一噎,接着以更大的音量嚎起来:“被我说中了,亏我这么相信你,你居然为那个女人凶我骂我打我,她都做你爹的女人了你还念着他,厚!我知道了,那个孽种是你的,对不对?你混蛋,你不要脸。。。” 汤梦窗愕然,梁写意痛苦抚额,碰上撒泼耍赖的女人真是有理都说不清。不管这个女人八十岁还是只有八岁。 汤怀谨气得全身筋脉都充血,指着媳妇骂都骂不出声。被丫环们请来救场的胡大夫见状,赶紧叫人把少夫人抱走,再由她骂下去,汤少爷都要被她活活气死了。 乔毓宁回到后院,醒过神来,怕客人走后汤少爷算总账,吓得躲进后院的狗洞里。 菊香拿着饭菜哄她出来,都三顿没吃了,别饿过头。乔毓宁抽抽嗒嗒咽着饭菜,问菊香躲哪里,汤少爷才打不到她。菊香心疼,道:“少爷不会打少夫人的,以后这话咱不说了好不好?少爷听到要难过。” “哦,”乔毓宁默默地塞了两口饭,又问道,“你怎么知道相公这次不会打我?我都骂他了。” “谁让您不听少爷的话,非要去那劳什子大会。”菊香看她怕得实在可怜,跟她说明白,汤梁二人上门来,是为着昨夜汤族太字长辈们的承诺。 鉴于这事内情复杂,处之不慎全家遭殃,乔毓宁胡缠蛮缠搅混梁家人的意图,倒是误打误撞解了难题,所以,汤少爷不仅不会怪她,反而还要高兴她的傻聪明。 “呀,早知道再多骂几句了。菊香,你怎么不早说啊。”乔毓宁万分可惜这能够指着汤少爷鼻尖大骂特骂而不用被罚的机会,自己没有抓牢。
“还高兴呢,”稻光从草垛里钻出头,忿忿道,“幸亏乔老爷一家子搬走了,不然啊,有得你愁!” 梁写意可是本朝登位呼声最高的英王的连襟,在京中跺跺脚城墙都要抖一抖的实权派人物。他作为梁家人,代表英王拉笼汤沐恩,是绝不容许有所闪失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威逼利诱乔老爷一家及相关人,令乔毓宁妥协答应他的要求,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您记着,这事谁来说您也甭答应,他们来说,您就闹,越胡闹越好。”稻光出主意道。 乔毓宁用力点头表示记下,心中忿忿:跟五爷家的碰上就没好事,真是扫把星。 第二天大早,菊香来报,老爷在少爷那儿,要见少夫人。 乔毓宁收拾好自己,开门。众人瞧见她的新造型,嘴巴直抽。稻光暗语:由着她,说不定这茬难事还真给她避过去。众人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拱着少夫人缓缓前行。 汤老爷见小儿媳头扎绷带,脸手深深浅浅割伤满满,十分凄惨相,惊问道:“阿宁,这是怎么回事?” “是阿宁自己贪玩摔的。”乔毓宁不好意思地说道,汤老爷捋着须,笑着责备道:“摔得这么重,阿宁以后可不兴这么贪玩,记住了。” 乔毓宁腼腆地点头答应,汤老爷笑指他带来的胭脂水粉新式衣物,道:“公爹也不知你们小姑娘爱些什么,都是你婆婆、刘姨娘挑的,拿去玩吧。” “谢谢公爹。”乔毓宁笑圆脸,挑抱了两个匣子,打算回自己屋。 汤怀谨出声阻止,道:“父亲刚才说的事,还是问阿宁拿主意,后院的事,儿子不便插手。” 汤老爷捏着须,道:“阿宁还小,要主事也不急在这一时。” “父亲说笑,”汤怀谨不退不让,神情平淡冷漠,句句紧逼,“阿宁是族里认的汤家长媳,处理这后院的事是她的责任,也是她份内的事。” 汤老爷沉吟,汤怀谨直接逼道:“庶房妾室的事,父亲其实完全可以自己拿主意,这样也不用担心阿宁没能力管事。” 乔毓宁见两人说话涉及自己,便停下来,听汤老爷解答。 汤老爷此来,还是梁写意要谈的那件事,他想把刘姨娘生的庶子,登入汤氏族谱。 汤九这一脉虽然被赐国姓,但谁也不能背祖忘本,汤老爷生的儿子要先入汤家族谱,再改姓贺,这样就说明贺元宵是个有祖宗有根基的汤家子嗣。 然而,以汤五爷为首的汤氏族人们坚决不同意。汤氏一族虽然世代经商,但骨子里对嫡庶主支旁系还是看得很重的。换句话说,刘芊芊的儿子没资格入谱。 汤老爷本想说服儿子与他一起向族人施压,可惜,汤怀谨推说自己不管妇人内院的事,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儿子在想什么,汤老爷心里很清楚,怀谨是他的骄傲,可惜命格不好。他叹口气,转向儿媳,用像大灰狼哄小白兔上钩的和软口吻,诱哄道:“阿宁喜欢小弟弟吗?” 乔毓宁回道:“喜欢,嫂嫂给阿哥生了个大胖小子呢。阿宁还给大侄儿寄去一套长命金锁。阿哥回信说,阿宁侄儿很喜欢。” 汤老爷笑得更和缓,道:“你刘姨娘也生了个小子,正念着阿宁的长命金锁呢。” “她是长辈,阿宁是晚辈,”乔毓宁眨巴眼睛,很疑惑地问道,“阿宁怎能给她送金锁?公爹,这与礼不合。阿宁可不要被婆婆训话。” 汤老爷语一噎,又换了个办法,道:“说来是公爹糊涂了,你刘姨娘生下元宵,身体便不好了,无力养元宵,准备过继给你婆婆。你婆婆年纪高了,又要cao持满月宴,一个人忙不过来,阿宁你去省城帮你婆婆一把,正好学学怎么当家。” 乔毓宁反问道:“公爹,怎么把刘姨娘的孩子交给婆婆呢?婆婆又不懂怎么带孩子。要阿宁说,还不如托给大伯母照看。” 汤老爷眼神变幻,问道:“阿宁怎么会这样想?” “因为相公啊,”乔毓宁很理所当然地答道,“相公从小养在大伯母身边,受大伯母熏陶教导,相公才能这么聪明厉害,举止气度高贵大方,为人做事样样有章法。” 汤老爷笑起来,道:“好了好了,公爹知道阿宁喜欢怀谨,不用再夸了。” 乔毓宁状似害臊地低头,低低地说声她先出去了,抱着两个礼品匣,硬挺双肩跑出门。她在花圃边停下,瞧着里面说话的父子,心跳一阵快过一阵。 她有私心,不想汤少爷失去汤夫人的爱护后,还要失去汤老爷的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