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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溯源2

    圣山到王宫需要三日脚程。这一行人,却断断续续走了十三日。

    只因阿契喊了几次肚子痛。祭司们只得落脚城镇客栈,待阿契好生调理肠胃。

    只是每次大祭司将饭菜端到阿契客房时,阿契的肚子就突然不疼了。

    一路上,阿契偶尔肚子疼,偶尔不肚子疼,大夫们诊断不出什么,只能干巴巴望着祭司端來的银锭子,很惆怅。

    阿契肚子不疼时,便到城镇上逛逛。显然连个男人都沒见过的山妞对于这个花花世界到处充满好奇。

    见到鸭蛋便感叹着:哇,山外的鸡蛋好大啊。

    见到私家圈养的大白猪便惊异道:哇,山外的大象鼻子好短啊。

    阿契见什么都想买,当然她沒钱,就向一直伴着她的大祭司借。一路下來她收获不小,也得了不少外债。

    她站在街头摇着手中的拨浪鼓问:“王宫里也这么热闹这么好玩么?”

    大祭司摇摇头。

    阿契歪头期待着,“我们在这儿多玩几天好不好。”

    大祭司沉默片刻,点点头。

    阿契从成衣店买了件新衣裳刚穿上,就被门外的一个纨绔子弟给调戏了,不过她亦给调戏回來了,总体來说沒亏。

    “呀,谁家的姑娘,长得跟天仙似的,回家跟小爷爷玩吧。”

    “呀,谁家的公子,长得跟倭瓜似的,回家跟小奶奶玩吧。”

    倭瓜少爷自是不明白心思单纯的阿契沒有有调戏他的意思,或许这姑娘根本不懂什么叫调戏,她只是觉得对方说话好玩,单纯模仿而已。倭瓜少爷亢奋到流了哈喇子,中风似的爪子刚搭在阿契的肩上,自店内结完账的大祭司一剑将他的手指头分了家。

    两人虽被倭瓜少爷的重重家丁围得压抑,大祭司还是于眨眼间功夫拽了阿契杀了出來。

    自然,被他抱着跑得很顺溜的阿弃夸赞了他一句,“你的腿真长啊。”

    第二日刚要启程,阿契又同大祭司申请想要去看戏。

    大祭司顶着众位祭司的不满及压力,携着她去了戏楼。

    戏文里讲得是一条鲤鱼精同一位凡人相爱,后被收妖师拔了鱼鳞打回原型,最终鲤鱼精留下一颗眼泪,而凡人抱着一条大死鱼以身殉情的老俗老俗的爱情故事。

    自始至终,阿契看得十分投入,整个看戏过程沒说一句话。

    一路返回客栈,一副精神萎靡的姿态。

    将她送至寝房门口,大祭司安慰道:“不过是场戏而已,姑娘不必为此伤心。”

    阿契终于将头抬起,深深凝视他,“我很伤心,我在伤心为什么我从头到尾都看不懂。”

    ……

    阿契的肚子疼沒再继续扮演下去,一行人终于再次上路了。

    阿契坐在轿子内,大祭司骑马随在轿子旁侧。一路上她偷偷掀开轿帘时不时瞅他两眼。

    大祭司于无意中发觉,倒是什么都沒问。

    终于行至南疆都城,天空却突降暴雨。一行人不得不就近入了驿站躲雨。

    可这场大雨连下了三日仍未见消停,许是南疆国都的排水系统不大完善,整个都城几乎被淹了,陆路变水路,百姓郁闷,菜是卖不出去了湿衣服是干不了了店铺也甭想开张了,倒是孩子们兴奋了书院终于放假了。

    祭司们也郁闷着,如此气象,老天欲传达给他们什么内容呢,可惜众祭司聚一块推算也沒推算出來。

    唯有大祭司倒是沒什么忧虑,端了饭食进了阿契的房间。

    阿契正立在二楼窗口望着楼下街道之上漂移的竹筏发楞。

    大祭司将饭菜放下,走到她身后,“姑娘打算何时要这雨停下。”

    阿契回过身來,面有愧色,眼神有些恍惚,“你知道了,你一定很讨厌我,我很坏吧,为了一己之私害得全城百姓受罪。”

    大祭司靠她近些,低声问:“姑娘究竟为何不愿入王宫?”

    他想,他应该不清楚王后华贵宝座背后的陷阱。骨沙苏醒,伽澜氏以命封印,此事唯有他祭司一族才知晓的秘密。

    她抬起头,“我……有些怕,从來沒进过王宫,我有些……不适应。”

    大祭司微微启了启唇,终是沒说什么。古潭似的眼睛黑得深沉。

    阿契似是想到什么,转而开心起來,抓了他的袖子道:“阿祭你经常到王宫里去么,你会经常陪我聊天是不是,你会带我出王宫游玩是不是,那样的话……”

    “不会。”他冷冷道。

    阿契的笑容凝结,将覆在他袖子间的手缩了回來。轻若蚊虫道:“你很讨厌我,是不是。”

    他沒回答她,反而道:“姑娘入了王宫,即使见到再下,也不可直接喊再下的名字,姑娘应喊大祭司方妥。再下不能陪着姑娘聊天更不会带姑娘出宫游玩。”

    她眼圈有些发红,微微垂下头,将双手结成印记,空茫紫光闪过,外面的雨水倏然停了。

    窗外传來百姓的欢呼声,阿契觉得,此时全世界唯有她是不快乐的。

    大祭司躬身退至房门,阿契喊住他。

    “昨日我梦到你喊我名字,我叫阿契,不叫姑娘。你能喊一句我的名字给我听么?”

    他的身影僵了僵,唇角冰凉。什么都沒说,出了房门。

    阿契终是被迎回王宫。南疆王一见,惊为天人。遂请祭司择出个最近的吉日,欲迎娶册封。

    入王宫后的阿契全然沒有宫外时的快乐洒脱,她每日郁郁在王后宫内练习发怔,去得最多的地方便是城门口的一处高台。

    经常天还未亮,她就站在高台之上望着王宫城门口來往的人群,天已大黑再自高台处回了寝宫。

    她几乎每日都能看到大祭司携着祭司家族入宫请安议政。她自高处遥遥望着他,众位祭司也会仰首望一望她。而大祭司却从未抬眼看一看高台。

    南疆王以为她是想家,许诺她待他们成婚后携着她回圣山小住,她沒说什么。

    一日,大雨如注。阿契撑了把竹骨伞站在城门高台上良久。

    伽澜婆婆为他覆上披风,“姑娘,今日王招大祭司入宫商量要事,他恐怕一时半会不会出來,现在夜已深,姑娘还是先回去罢。”

    阿弃紧了紧领口,吸吸鼻子,望着暗沉滴雨的天色道:“以前从來不知道冷是什么感觉,现在终于明白了,像是风夹杂着冰霰子打在肌肤上渗入骨髓里,凉到发痛。”

    琉璃灯盏自城门小路幽幽亮起,宫门口终于迎來提着灯笼的大祭司。

    他偏开竹伞,仰首望了高台处的她一眼。

    只一眼,便让阿契暗暗高兴了好些日子。

    七月初八,巳时初刻,大吉。阿契终是迎來南疆王迎娶册封之日。

    南疆王族迎亲,需新王后祭拜祭司族神位,祭告祖灵,再行新人交拜之礼。

    高高的祭司台下立着身着喜庆的宫人及祭司一族。

    阿契由大祭司牵引至祭司神台处跪拜。她跪地停了手中香烛,对着祭司神位的香鼎道:“我终于明白了那场戏讲得是什么。鱼是沒有眼泪的,鲤鱼精却因爱而流下眼泪。”她缓缓站起身來,微微侧眸,低声道:“是你让我明白的。”

    大祭司自听了此话后,便再也未动,甚至睫毛都不曾眨一眨。

    迎娶鸾轿刚返回王宫,还沒來得及行了新人之礼,祭司们便仓皇來报霜叶白林有异动。

    大祭司赶至霜叶白林时,方圆百姓陆续散尽,骨沙怪兽已被阿契收拾得奄奄一息,巨大骨架如骨山一般躺在地上。

    浮于半空的阿契终于将咒语完结,她同手中的问生剑一柄从空中坠了下來。

    大祭司腾空将她接住,紧紧抱在怀中。

    弥漫的白雾毒瘴越散越淡,南疆王和众位祭司便望见了此种另双方都难为情的一幕。

    阿契身上带着几道伤口,她面色惨白,唇角渗出一缕血丝。

    他抱着她,双手发抖,“你早就知道伽澜氏为后的宿命……”

    她躺在他怀中笑了笑。

    此刻,他终于明白当初她为何不愿入王宫,入了王宫坐了王后宝座便等同坐上了一把随时赴死的便捷位子。看上去如此高高在上,实则冰冷绝望。

    看似柔弱的她全然知晓。却从未显出赴死的惶恐,而是以小女孩娇羞忐忑的模样对他软声道:我……有些怕,从未入过王宫,我有些……不适应。

    她并非不适应入王宫,而是不适应即将到來的死亡。

    她本活在深山之中无忧无虑不染尘埃,她若不想被他们寻到,亦不是难事。

    初见时,面对他的询问,她竟回答得那么坦然。

    她说你找我做什么。

    她何尝不知祭司一族迎她入宫是一条将她推向死亡的路。这条不断靠近死亡的路,她不曾逃离,只是用了些小手段希望将自由的日子多延长几日,可是他却一手捏碎了。

    他的冷漠将她那么快逼回了王宫。连仅剩的自由也不肯多施舍给她几分。

    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可恨过,抱着她的手僵硬惨白,“怎……怎么会这样?骨沙不应这么早就苏醒,据我推测,骨沙苏醒应是三年之后……”

    她半阖着眼说:“是我唤醒了骨沙,伽澜氏一族能封印骨沙,就能唤醒骨沙。”她稍稍抬眼望着他,“我不想嫁给他,只能用这个办法了。”

    她抓着他袖子的手愈发松了,声音也愈发飘杳,“我喜欢上一个人,可他一直喊我姑娘,从沒唤过我名字。”眼皮缓缓阖上,终于将最后半句话说出來,“我叫……阿契。”

    稀薄雾瘴萦绕不散,小山似得骨沙终于再次沉睡。成片的霜白叶林飒飒响着,他抱着她终于哭喊出來:阿契,阿契,阿契……

    生死关头,两人无事旁人眉目传情,这是豁出去找死的节奏。

    果然,南疆王颤巍巍走到他身边,“逆臣……逆臣,居然觊觎孤王王后……当诛……当诛……”

    大祭司将眼睫抬起,对南疆王一字一顿道:“若有來生,我必为王,阻止伽澜一族被祭的宿命。”

    白叶林的瘴气聚了散,散了又聚,袅袅缠绵不休。他抱着阿契的尸身不肯撒手。

    百位侍卫将手中矛剑一并刺入他的身体。自始至终他沒有一丝反抗,仿佛全天下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抱着她。

    抱着她,便是天荒,便是地老。

    南疆建国第三百二十一年,大祭司抱着阿契一同死在霜白叶林,死在这个雾气朦胧的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