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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求死

    迟渊缓步到方丈面前,行了礼道:“师父,迟渊已心迹明了,将伴佛一生。”

    方丈直起身子,微微颔首,“从今后,你住去西面的四空门好生修行吧。”言罢,转步离开。

    本是面色展露欣喜的阎如采再听到如此对话后,疲惫暗红的眸子又黯淡下去。她端着饭盒在此候了三天三夜,滴水未进,几次险些晕倒,如此执着不过是希望她的涯弟弟自正殿参佛后马上会有一口热饭吃。

    迟渊靠步过去,面色平和,“去四空门坐坐可好。”

    迟渊于四空门的厨房烧了几道素菜,端上桌后,对阎如采轻声道:“记得这些都是你爱吃的素菜,不知如今是否还合你的口。”

    阎如采执起竹筷,夹了一根豆角,激动得有些手颤,“你还记得我喜欢的菜,如今这些依然合我的口味,你知道的,我从小就是这样的性子,若是喜欢什么就会一直喜欢下去,多少年都不会变。”

    迟渊唇角微微一滞,片刻后,亲手盛了碗白饭递了过去。

    阎如采这一顿吃得香甜,迟渊望着对方将一桌子素菜扫荡干净,遂掏出一只雕刻凤凰头的暗红色木梳缓缓递了过去。

    “侍郎府一别后,我随着方丈大师赶至悬空寺,起初日夜思念家人,后于佛寺修行佛法,悟得心神清明,自然了却了红尘中一切情缘。我把你儿时日日用的木梳子还给你,日后定会有一良人为你挽发画眉,恩爱一生。侍郎府的养育之恩我无以为报。”

    他见死死盯着小巧木梳的阎如采持久不接,便将木梳子搁置在桌案一角,“采儿。”他清亮的眸子温宁望着她,“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唤你了,你对我的心意恕我不能接受,红尘陌路,我已了断尘缘,你也不要再执着了。”

    阎如采望着那道清雅身姿走出屋舍,院外的阳光斜洒在对方肩上,看上去是那么踏实温暖,可为何对方的心如此冰冷清寒,他身上隐隐散出的清冷之气似乎将整座悬空谷冻结。

    禅房沉思数日后,阎如采再次僵立在四空门的沉重石匾下,仰着头凝望黛色天幕,山风呼啸而过,她将眼泪逼了回去,眼珠却生疼。

    身后脚步声渐近,不用回头她便能猜出是谁,待那素衫衣袂展过眼前,她将他拽住,眼睛眨了眨,眼泪就坠下来,“你告诉我,如何才能练成你这般毫无温度不知心痛的模样。”

    迟渊转过身来,“施主如今痛苦,皆乃陷入执念,幻念,施主所感觉到的痛苦,不过是施主的幻心,这些皆是虚无。”他望了望“四空门”笔势间蕴的禅意,缓声道:“如这四空门,若是四大皆空,可除一切苦厄。”

    阎如采唇角勾了勾,似懵懂,似嘲讽,似释怀,似绝望,似懂非懂。

    这位似懂非懂的姑娘因脚伤未曾痊愈,走路隐隐跛脚。她拎着来时的小碎花包袱一瘸一拐走在夜**浓的山路间,此种模样,甚是凄凉。

    行至悬空谷脚下,她便被凭空抽出来的白蚕丝又包裹成一个蚕茧工艺品。

    浅姑一言不发,拎着大蚕茧向山林深处的草屋飞去。

    阎如采从蚕茧口子处探出半颗脑袋,见了那张不算陌生的脸,立刻嚎啕大哭起来,“妖精婶婶,我正愁没处去寻你呢,你就把我给绑来了,呜呜呜,我终于见到你了,真是太好了。”

    妖精婶婶,如此亲切的称呼着实惊了浅姑,她诧异望着对方,“你找我做什么?”

    阎如采将嘈杂哭声顿了顿,期待的眼睛将她望着,“你不是想勒死我么,你赶快勒死我吧,省得我赶去集市上花银子买三尺白绫,你直接勒死我,我将三尺白绫的银子给你,你看成吧。”

    ……从浅姑的表情来看,她被吓得不轻,看来妖精也怕精神病。

    果然她对着包裹在大蚕茧里的姑娘说:“前些日子还是个正常的姑娘,才几日不见,悬空寺竟将一个好好的姑娘逼成这副样子,看来佛家有些本事。”

    阎如采又张开大嘴尽情嚎丧,“我没病啊,我就是想死,但实在不忍心自杀,思来想去被你勒死挺好的,跳崖真的不划算啊。”

    ……浅姑又惊愕片刻,好耐心问一句,“为什么跳崖不划算。”

    她哭得有些喘不过来气,抽噎着,“那样……死相太……太难看了点。”

    ……浅姑围着对方转了几圈,仔细端详了一阵,那神情默默传递着——原来精神病也爱美。

    阎如采见对方迟迟不动手,她越发觉得委屈,送死都送不出去,怪不得活着没意思。只能张圆了血盆大嘴更加悲愤的仰天长鸣……

    浅姑捂着耳朵很煎熬,实在受不住对方一整夜的鬼哭狼嚎,鄙夷道:“老娘死了夫君儿子都没像你这样放肆过,再哭老娘杀了你。”

    她立马不哭了,一本严肃道:“来吧,我准备好了。”

    浅姑觉得自己快要被逼疯了,吐出个白色蚕丝口罩,死死将对方不断制造噪音的嘴巴堵死。

    戴着蚕丝口罩的阎如采,只能眼巴巴流眼泪了。

    此番,浅姑将阎如采捉来,不是想听对方嚎丧的。她写了封密信,吐了截蚕丝缠绕成玲珑蚕丝鸟,将密信捎去悬空寺四空门。

    信的内容做了简单的威胁和简洁的陈述,不过是道明他的老相识在她手中,若想老相识活命,要他只身前来赴约。

    不消半盏茶功夫,迟渊便眉眼肃穆立于草屋一侧。

    浅姑拎着大蚕茧走出屋门来,斜睨迟渊一眼,“小和尚,这回老秃驴不在,快将自己点着烧了吧,你们佛家不是要普渡众生么,就从救这个姑娘开始吧。”

    迟渊见到嘴巴被封得密不透风的阎如采,凝视不语。

    浅姑继续道:“小和尚,你算一算这笔账,你死了既救了这姑娘,也救了我儿子。如此说来,你赚了。”

    迟渊默了一下,视线对上大蚕茧,“先把她放了。”

    浅姑嘴角略弯,手掌一挥,包裹着阎如采的上好蚕丝茧碎裂一地。仍戴着蚕丝口罩的她泪光闪闪望着两位。

    “你死还是她死?”浅姑提声问。

    还未等对面的迟渊表态,重获自由的阎如采精算着位置距离,对准一块巨石上的菱角一头撞了上去。

    啪的一声巨响,巨石被生猛抽过来的蚕丝击成粉末。阎如采自杀失败。

    浅姑闪身过去,一把将她拽起,低低道:“你死了我还拿什么救我儿子,想死,没那么简单。”

    阎如采使劲摇晃着浅姑的衣襟,声声哀求,“妖精婶婶,你给我留点面子吧,你就让我死吧,倘若你真勒死我,我代表我全家谢谢你八辈儿祖宗。”

    ……浅姑听了这翻感天动地的真挚恳求,彻底蒙了。

    阎如采见对方完全没打算成全勒死她的小小愿望,瞬间绝望了。眼珠子四处晃荡,终于瞄准一颗比较粗壮的柳树,意志坚定地撞了上去……浅姑心底骂着娘又赶忙上前拦着。

    这面,绑架者往死里拦着人质自杀时,那面的迟渊和尚呆呆楞在原地,不知该扯什么台词才好。

    一桩简单的绑架案发展至此,已然变得错综复杂,完全超出一般绑架案的正常流程。

    阎如采觉得难为情,浅姑同迟渊亦同时觉得难为情。

    消息灵通的老方丈拄着禅杖突兀现出身来,场面又尴尬了不少。然而此等微妙氛围没持续多久,便随着一言不发的老和尚携着小和尚盾身离去而终结了。

    浅姑不可思议望着哭得正在兴头上的阎如采,十分诧异道:“脑子有问题的人,他们就不救了么?”

    戴着蚕丝口罩的阎如采,蹲在大柳树下哭得更是汹涌澎湃了。

    老和尚能耐忒大,不知施了何种法术,只要是阎如采以及浅姑踏入悬空谷一步,便被一道金光反弹回去。

    一行香客进了山谷,一个乞丐进了山谷,一头驴子进了山谷,一只毛没长全的小灰狼也蹭的一下溜进山谷……阎如采肿着眼泡望着来来往往的高中低档动物,埋怨着身旁的浅姑,“我说你不是杀了八个人了么,勒死我为什么对你来说这么困难。”

    “我浅姑虽是妖精,但从不妄杀无辜,先前杀死的那八位正是将我儿子射死的猎户。”浅姑探究的眸子望着对方,接着道:“你脑子没问题?你为何非死气白咧让我勒死你?”

    这句话成功将阎如采好不容易干涸的泪泉又勾得喷涌磅礴,她声泪俱下呜呜咽咽,“我从小喜欢一个人有错么,他为什么不肯娶我,难道我比那一动不动的佛像长得丑么,我实在不懂。难道一个人换了名字连心也换了么。”

    原来是情殇。浅姑乃深深爱过的妖精一枚,瞬间同情心泛滥,即兴发挥吐出个蚕丝手帕过去,豪气冲云天道:“你告诉……婶婶,哪个负心汉负了你,婶婶将他捆来娶你。”

    阎如采用丝帕拭了拭泪,又拭了拭泪……片刻后将丝帕拧下一滩水。对着地上一小滩泪水挤出两个字:迟渊。

    浅姑听了,险些摔倒。

    一位伤心妖同一位伤心人便盘腿坐在悬空谷门口互相吐着心里的苦水,最后彼此惺惺相惜的两位竟抱头痛哭起来。

    而这副化干戈为姐妹的画面却从悬空寺正殿内方丈手中的佛珠里映出来。方丈将佛珠敛起,对身侧的徒儿道:“这回你且安心了吧。”

    迟渊捻起佛珠绕在手上,道一句,“是。”

    日升月落了几场,浅姑为阎如采逮兔子炖汤补身子时,无意中发现悬空谷门口的金光消失不见。她有些兴奋地将阎如采用蚕丝温柔地包裹起来,拎着大蚕茧重上悬空寺。

    这位历过情劫的妖精,一路上不停开导着蚕茧中郁郁寡欢好几日没洗脸的那位姑娘。她煞费苦心编了个顺口溜,一路念叨给想不开的阎如采听: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悬空寺来搞,听说和尚肾不好,况且头上没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