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楚江南的秘密
“如月有劳公子费心。”赵锦绣拢着衣袖,略略垂目,似笑非笑地瞧着面前的楚江南,一颗心却因楚江南身份的呼之欲出而再度紧紧悬着。 目前的形势比自己想象中更严峻,以前以为只需要全力对付桑骏即可,如今看来楚江南也极有可能对江慕白落井下石。 况且,他能在萧月国翻云覆手,让萧元辉对他十分忌惮;且敢在令州与桑骏下那样一局棋;如今,更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重兵把守的兰苑。 这些年来,赵锦绣身在凤楼,虽然只是负责桑国这一线,极少去管别的事,但事实上,她自己也知道凤楼对其他商贾的打压和扩张,她也有几次参与其中,全是楚江南的意思,杀伐决断,狠戾非常。 “你是我凤楼的人,护你的安全,自然是应该的。”楚江南脸色一如既往的清冷,连话语都波澜不惊。 赵锦绣讪讪地笑,不知该说什么,于是有些尴尬地挪了挪步,靠在书桌边,瞧着楚江南,暗自猜测:他忽然来到这里,到底要做什么? “如月,是在猜测我的来意吗?”楚江南忽然开口,瞒也不瞒,就这样说出来。 赵锦绣尴尬一笑,倒是有些手足无措,神色不自地点点头,说:“如月听闻公子与竞元帝决裂,到了南州,成为江慕天的谋士。还一再地想,何日才能得见公子,却不料公子这是来了,而今,九少与江慕天势同敌对,你来,到底是不适合。” 楚江南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饶有兴趣地瞧着赵锦绣,轻轻笑了一声,缓缓地说:“如月,在凤楼的几个负责人中,你做事最大气,最够魄力;你向来对局势看的清楚。我连萧元辉与桑骏都不怕,难道你认为,本公子还怕江慕天?他,想对付我,还不够资格。” 赵锦绣听得楚江南这样说话,心里到底有些不痛快,语气倒是越发淡然:“我倒忘了,您是萧月国的苏相,谋略无双。” 楚江南也不多话,只是瞧着赵锦绣,略叹一口气,道:“你总还是对我向你隐瞒身份有些怨气的。” “苏相言重,您谋略无双,自然一步步都要考虑到位。”赵锦绣话语有些小女儿家的讽刺。她这会儿倒是将先前的局促都抛开,开始捋虎须,反正他认为自己是林希,而且上一次在锦王府,看他说的那些话,倒是对林希情深,且充满愧疚。 方才局促不知该如何说话,后来一想:不说话不是个事啊,只有说得多,才能获得更多的信息,才能对楚江南到来的意图更了解,才能给江慕白更有用的信息。所以,赵锦绣一瞬间冷静下来,想明白了,与他对话,得是林希的身份。 果然,楚江南因赵锦绣这句带着撒娇意味的讽刺话语而面色一凝,继而又略略露出笑意,道:“如月,说到底,你还是在怪我隐瞒身份。” “我没有。”赵锦绣立马争辩,摇着嘴唇,那语气与神态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典范。楚江南见状笑得甚为开心,他的容颜本来极美,平时清冷惯了,不觉得多美惊艳,这会儿一笑,倒让赵锦绣心里一顿。这男人果然不愧为萧月国第一公子。 他忽然站起身,走过来,站在赵锦绣面前,低声说:“如月,我也曾经有很多次,想对你说一切。可是,我不想你再做林希,不想你与我隔着那层不可能的身份。” 楚江南站在赵锦绣面前低语,声音低沉清雅,柔柔的,夏日的风从半掩的窗户盘旋进来,吹得人衣衫猎猎作响,槐花的幽香似有若无,掩饰不住他身上特有的熏衣香。 屋外的蝉不遗余力地叫着,周遭那样安静。楚江南从来没有离赵锦绣这样近过,记忆里,只有一次,就是自己被打落山崖第一次醒来,他坐在床边,那表情如释重负。 赵锦绣忽然有些慌,只得伸手拈起一块墨,下意识地在墨盘里磨着,一边磨墨,一边竭力调整自己。 楚江南却是自语般叙述:“那一次,我先从河陵回来,因津城那边有灾民暴乱,接到消息说有人要暗杀你,我日夜兼程赶回来,却还是迟了一步。那一晚,月华如霜,美得不像人间,你带的亲信悉数被杀,整个落凤坡全是血的气息。我到处找你,最后在山下的一棵树上找到你。我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将你抱在怀里,你只有一丝幽幽的气,身体中了好几刀,刀刀致命。那一刻,我就对自己说,从此再没有林希。我要你,不再过以前的日子。所以,我命人弄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后来,你昏迷将近半个月,终于醒了,我更高兴的是:你完全记不得从前,虽然你也将我一并忘记。如月,你不知,有很多次,我处理完事情,就来凤楼,隐没在竹林看着你练剑,看着你和绿玉在园子里笑,看着你着一袭白衣,拿着折扇,清雅地坐在亭子里看书。总会觉得很开心。” 赵锦绣磨墨的速度明显慢了,仿若是回到那半年在凤楼后院的快乐时光,虽然身子弱,但到底不用面对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与绿玉两人住在后院一个独立的小园里,平素里除了调息,就是看看书,写写字,有时也做刺绣,或者亲自下厨,日子惬意。那小园与楚江南的小楼倒是隔得近,可以说站在楚江南的小楼上,是可以看到赵锦绣园内的活动的。 赵锦绣那时也曾胡乱地幻想过,如果能与楚江南这样的人一起过这一生,也是好的。但是,清冷自持的赵锦绣心中住着许华晨,更因为深知自己顶着林希的身份,或许将来会有大祸,绝对不能连累楚江南,对他便是越发的客气,而楚江南也始终淡漠如水,除了醒来初见他那一眼,以及每年尾牙宴时,淡淡的笑,几乎都谈公事,不多的话语,冷冷的语气。 所以,赵锦绣与楚江南终究不能。她后来辞行,他留下她,也不过是淡淡的客套:“凤楼只留有用之人。” 她留下,也不过是有自己的事业,为自己置办着离开的安身立命之所,积累着在这个时空好好生活的本钱。 凤楼之于自己,那些年,凤楼之于自己,只是歇脚之所,像是前世里,所呆过的几家公司,虽都做到极致,但却也是过一阵子就离开,船过水无痕的,走马灯一样。 “如月,我对你的,难道你是一点都不知么?”楚江南突然说这么一句很表白的话。 赵锦绣心里一阵烦躁,侧身对着他,低声叹息:“公子还是说重点吧。” 楚江南无可奈何一笑,拈着一支毛笔,略带自嘲地说:“有时候,我又宁愿你没有失忆,你就可以记得我们冬天一起去加洛山打猎,夏天一起去海城训练水师,还有春日里一起在荆城的后山看桃花,你会记得一切…….不过,又总想着你失忆最好,不然依照你的脾气,你会守着林家的破规矩,承担着那些本不该一个女子承担的家族命运,去守护萧元辉那个混蛋。我有时候想:真是命运弄人,你为什么是林浩然的女儿,你为什么是林家的人。” 楚江南的话语说到后来已很是激动,赵锦绣听得心里一阵的酸,国家利益里,个人的情感总是微不足道的。 她将手中的墨块缓缓放下,转过身看着他,轻轻地说:“昨日之日不可留,公子,还是忘了吧。如月早就放下了。” 楚江南却是比刚才更激动,一下子过来抓着她的胳膊,说:“不许你放下,现在你就跟我走,我带你回去,你再也不要去管这世上的纷纷扰扰,从今以后,我会好好守护你。” 赵锦绣不是不感动,但这感动就像是看一场感人的电影而已。她不忍心看楚江南的神色,却又不想放过探楚江南底的机会,于是也不挣扎,反而是抬眉淡笑着看楚江南,轻声地问:“公子,是要带我回哪里?凤楼?南州?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楚江南脸色一凝,有些不自在,眼神也闪闪烁烁,最后终于也是下定决心一般,轻声说:“带你回车容国,我是车容六皇子慕容澈。” 赵锦绣亲耳听着楚江南说出这一句话,心里有什么东西倏然消失不见,一切都将逝去。将来,或许必然会对决。 她还是淡笑着,瞧着楚江南,道:“公子真是大意,竟将这些秘密都告知如月,倒不怕坏了大事。” 楚江南一笑,道:“你以为我不知,你先前早就看出来,我是北地的人。” 赵锦绣不语,只是笑,慢腾腾地挣开楚江南的手,走到窗边,从窗口看外面,园内格外安静,一个人的影子都没有,也不知那些人,可曾对付得了梅庄。不过,既然太后的人都有意向自己提起梅庄,自己也不必太cao心。在宫廷里能做皇后的人,除了母仪天下的德行之外,没有点强硬的手段与别的实力怎么可能。 不过,紫兰去了很久,赵锦绣还是隐隐担心,担心他们控制不住梅庄,让她跑掉,宁园的一切会有变,之前的一切部署都将化为泡影。 赵锦绣的心隐隐不安,楚江南却为被晾在一旁不高兴,有些不悦地提醒:“如月,难道我说的不对?” 赵锦绣这才将目光收回来,淡淡地扫他一眼,说:“只是从令州那群人的习惯、装束,以及云鹤的装束、语调,略微猜测你是北地车容或者车姜的,谁能知道你是车容六皇子慕容澈。我要能知道你的准确身份,这天下,楚公子就得多防我一个了。” 楚江南咳嗽一声,更是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瞟了赵锦绣一眼,也不再理会赵锦绣,便是兀自地叙述:“我思前想后,总是想着不再瞒你了,因为我若再瞒着你,终是怕有一天你会恨我,永不原谅。” 这话让赵锦绣的心弦嘭的一声响,甚是惊心。楚江南如何从车容的六皇子慕容澈成为苏澈,如今尚不可知,但可以肯定的是作为间者,他在萧月国必然要对付萧元辉左膀右臂的林家,而林希便是他要对决的人。这男人怕是在凤楼的四年,也是一直防着她,但如今却是说出这番话来,情之所至,终究他也是做到这般。 赵锦绣慢慢低下头,道:“公子过去的事,无论最开始将如月放在凤楼,是出于关心也好,或者只是为了手中有最后一张牌对付萧元辉也罢,再或者是前日里在令州,公子将我身份泄露出去,想利用我一举灭掉萧元辉。这些,如月都不会有一丝的责怪。但是将来的事,便是不可知了。” 楚江南怔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很是不悦地问:“这些到底是谁告知如月的?是江慕白?”
赵锦绣抬眸瞧了瞧楚江南,摇着头,缓缓地叙述:“九少只会用尽各种方式守护我,不会说论别人的是非。楚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九少自然也是感激。再说了,九少自有风骨,不是论人长短的人。” 楚江南的眉头蹙着,一张绝色的脸,已然冷到极致,连同他的眼神以及言语都骤然冰冷,他颇为指责:“你一口一个九少,你——” 楚江南忽然说不下去,只是冷冷地瞧着赵锦绣。 赵锦绣倒是率先垂了目,叹息道:“公子心意,如月心领。就算我不是林希,我也决计不会跟你回车容。车容这几年与萧月国以加洛山为界,车容军队在萧月国边界时常挑衅——” “借口。”楚江南不耐烦地打断赵锦绣的话,毫不留情地指出:“大夏江家常年与萧月国隔着锦河对峙,林浩然将军驻防荆城一代,与大夏水师时常动作,就是今日,林景松与张彦也是在这一代驻防,难道大夏就不是萧月国的敌国?可是,你现在却是在大夏,江家老九的家里,还一口一个九少,言辞赞美。” 楚江南说到后来,语气已经咄咄逼人。赵锦绣瞧着他,这男人从来没有这般失了冷静。她转念一想,自己方才的说法确实很借口,她不由得轻叹一声,靠在窗边,瞧着院中的葡萄架,幽幽地说:“我遇见的这么多人,只有九少不曾当我是林希,不曾想着去利用我一分一毫。” 楚江南没有回答,赵锦绣转过去看他。他在磨墨,慢慢地磨着,也不抬头,只是淡淡地叙述起他的身世。 原来,楚江南的母妃是北地伧都才女,当年曾蒙董春燕赐婚于他的父皇慕容静。当时,慕容静手握北方兵权,驻防充州与伧都,镇守着萧月国的北方门户。 后来,天下大乱,慕容静便将他势力范围内的北地九州归为所有。因慕容家先祖乃车姜内迁,祖上为车姜皇族,部落为容,所以,叫车容国。 但是楚江南的娘由于只是小家碧玉,并不因此成为皇后。在权力的角逐中,慕容静另娶伧都望族之女。而楚江南的母妃在宫斗的斗争中,全为劣势,楚江南前两个哥哥皆在出生后不久就夭折。所以,他的母妃怀上他,便自动请求去佛堂念佛,直到楚江南一出生,就命人将他带到帝都,交给她的手帕交,当时已经贵为大学士之妻的苏夫人。 楚江南缓缓地说,很冷静,像是在说他人的事,只是说到苏家,便是不免露出略略的快乐笑意:“苏家一向和善,爹娘都对我极好,我小时候很调皮,不肯认真写字,从书房很高的窗户爬出去,冰天雪地的时候,去后院堆雪人,结果被爹逮住了,以为要受罚,爹却只是说‘汝好自为之’,然后看我一眼,叹息一声。那时,就觉得对不起他了。娘也极其和善,我的衣衫都是娘亲自做的,她做的菜很好吃,她总是笑着,教我很多道理。还有小姑姑,比我大两岁,一出去玩,巷子里有别家孩子欺负我,她总是跟他们打。还有奶奶,总是叫她的丫头看着我,生怕我就掉在水里去了。那些日子很美很暖和,就像是异常美丽的梦,至今,我还怀疑是否真实。” 赵锦绣听得不是滋味,这些时光怕是楚江南生命中,为数不多的温暖,怕是这些年,他都在时不时的复习。如果他只是普通的孩子,或许会是一个翩翩佳公子,衣衫环佩,对月当歌,会有一个如玉般温润的好妻子,与他举案齐眉。错却错在权贵之家。 楚江南说到此也是停顿,后来才冷笑一声,继续说:“通敌叛国,这罪名可真是来得冤啊。就是全天下通敌叛国了,苏家的人也不会。我大姑姑苏贵妃,身怀有孕,即将临盆,被赐死。不过是宫廷权力斗争的事,始作俑者一箭双雕,干得非常漂亮。” 一箭双雕?赵锦绣想到苏澈与萧元辉的过节,心里一惊,又怕自己是猜测错误,便不由得低声问:“苏贵妃不是以死证明清白,自缢的吗?” 楚江南冷哼一声,面上满是阴冷,他冷冷地说:“自缢?那荒唐的皇帝听信胡铃儿的谗言,将我大姑姑赐死,毒酒灌了,然后三尺白绫横呈,何等歹毒,一尸两命。” 赵锦绣听闻,虽不是之前猜测的跟萧元辉的老娘有关,但皇帝对待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如此狠戾这件事,还是让赵锦绣浑身一颤。宫廷斗争的黑暗,早在各大电视剧小说里见过,许华晨在研究古代宫廷时,也讲论过。但是从楚江南口中说出来,却又更让赵锦绣觉得惊心。 楚江南手上一用力,那墨块竟是断作两半,他袖口上沾了墨汁,也没有去处理。 赵锦绣不知怎么去安慰他,只得说:“不久,胡铃儿也是被诛杀,苏家也是平反,相信他们在天之灵,也会得到安慰了。” 楚江南悲凉一笑,瞧着赵锦绣,像是在看最可笑的笑话,他说:“如月,若说谋算,萧月国林家才是真正的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