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回 去路香尘君莫扫 大权在握(四)
安抚好儿子,顾家琪秘密回京。 此时是新帝永和纪年早春,天色尚早,京都杨春花漫漫,落满一地,显得既新美,又肃杀。顾家琪系朱红披风,御马快行,来到海世子府前。 府门紧闭,门阶上落满清清淡淡的早春花叶,像是许久未有人踏过。 春花秋月奇疑,春花道:“婢子上前看看。” 顾家琪坐于马上,感受世子府四周,偏冷清,偏安静,有种不好的感觉。她刚要叫阻,春花已飞身越过围墙,进府查探。 须臾,春花重跳出围墙,回禀道:“人去楼空。” 顾家琪淡淡点头,勒回转马头,猛听得秋月惊叫一声:“小心!” 回头顾家琪见两道黑影,凌空挥两柄弯月长刀,将秋月斩于马下。顾家琪迅速拔枪射击,却奈何不得这些忍术高手。 顾家琪瞬息被制服,她看向春花的时候,异常冷静,问道:“你是谁?” 春花笑,用一种古怪的腔调,带着扶桑人的异音,说道:“您不必知道我是谁。尊贵的郦山公主,若不是我们小姐有命,您现在已是一个死人。” 换句话说,在春花眼里,顾家琪已是一个死人。 死人是不需要知道太多事的。 顾家琪轻笑回道:“既然是这样,你何必要确定里面有没有人?” “因为这个,”春花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两指双夹,嘲弄道,“您的夫婿,英明而强大的海世子殿下在三个月前下达最后通谍,如果您再不回京,他将弃您而去。” 三个月前,正是顾家琪收到秦东莱急信,说小旷烧得厉害、想她想得严重,要她回岛和孩子道个别的时候。 “哦,那又如何?”顾家琪非常好奇地问道,她倒不担心自己死生,而是奇怪这些人确定司马昶不在京才肯动手的理由。 春花笑了笑,道:“以您的聪明才智,定然是能够猜得出来的。” “我猜不出。我没你想象得那么聪明。”顾家琪很坦率地说道,只要再有三分钟,她就能解开身上的xue道进行反击,现在只希望春花这个异岛间谍没有发现。 春花笑意加深,道:“如果海世子在京,他必然会追查是谁掳走您。他的报复将波及各个领域,那不是我们希望看到的结果。既然他已弃绝于您,您又是这么地相信我们不带其他人,这样的天赐良机,若是放过,便是我等的愚蠢了。” 顾家琪轻笑,春花也回笑,手忽然扬起,劈昏俘虏。 春花跟着顾家琪太久,本身又是身受谍者训练,早把她的一些习惯与底子摸透,和顾家琪周旋,也没什么特别用意,顺着她的问题答下去而已。 成功掳到人,春花命两个扶桑忍者清理现场,她带人跳入海世子府内,由府中暗道将人送走。 顾家琪是给一阵哭嚎声吵醒的,她睁开眼,身边都是素衣宫娥,两眼哭得透红,满脸哀戚。另有大量少年宦官被推入墓坑里,整个墓场哀声震天。 这是大行皇帝魏景帝活人殉葬现场,顾家琪立即意识到抓她之人的歹毒用心。 她想挣扎,却发现自己给喂了软骨筋之类的药物,浑身无力地塞在无数麻木的女人中间;她想喊声,嘴里发出一点响音。 锦衣卫穿着素缎,在墓地四周警戒,维持秩序。 另有海公公统率的御马监,拿绳索勒死不听话的、碍事的、哭闹不休的殉葬宫女,再把不动的尸骨扔进万人坑里。 顾家琪属于那堆木然的放弃逃生希望的宫女群里,膀大腰圆的强壮太监,将这些木愣愣的宫女全都赶进大行皇帝的主墓室。 披麻戴孝的文武大臣们或淡漠或不忍或怜悯地看着这些殉葬品,没有人阻止,因为他们被告知这些都是太后的爪牙。为了巩固新帝的皇权,必须如此。 三个时辰后,墓室主门合闭。 黑暗笼罩,死亡垂临。夜明珠幽幽的光,照得所有殉葬女的面容像鬼一样阴森可怖。再半个时辰,墓室里空气浑浊,很多麻木的女子感到呼吸困难,不由自主地哭将起来,有人开始打骂哭的人,有人惊恐害怕地尖叫,有人发疯地拿自己的头撞石壁自绝。 顾家琪身上的药力缓缓舒解,要说她该组织这班未死的女子积极逃生,那是不能够的。 首先,皇帝墓寝建造是个繁复浩大严密的大工程,没有盗墓者的特殊工具,就凭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娥,甭想毳开一块石头。 其次,假使这些殉葬女能够挖出一条小通道逃离生天,她们又如何能避开外面防守陵园的锦衣卫。 最后挖地道是要耗费气力与氧气的。 顾家琪很理智很冷静地想着这些事,尽管她知道挖通道不现实,但她永远也不会坐以待毙。就像上一次,山体滑坡将她封于洞中。 当时,山洞外还有个严谨自制的正人君子。 今次,墓室外只有等着再捅自己一刀的敌人。 顾家琪边想边摸索墓室的结构设计,她身边的女子察觉到有这样一个冷静的榜样,这些还留着一口气的殉葬女,她们认命而不加反抗地进入墓中,至少在一定程度是聪明的。 她们也学着顾家琪,在黑暗无光的墓室里摸索。 这种冷静像会传染一样,感染墓xue里每一个还活着的女人。没有人不想活下去,哪怕这样的希望渺茫到像天上的星星那般遥不可及。 时间在静默地探索中流逝,空气越来越稀薄,终于有人崩溃,有人放弃,有人倒地不动。 顾家琪最终也是没有找到那个通往墓xue前室的机括,她倒地前想:如果死在这里,不知道有谁还会记得她,给她报仇。 脑海中不觉浮现起一个黑黑的小身影,不管他后来长得多高,还是变得俊美,顾家琪都只记得那个臭小子,又干又黑又瘦,拽拽地说:你是我的。 平生有这样一个人可以牵挂,倒也不枉来这里一遭。 顾家琪在脑中笑着,慢慢地合上眼。 一声爆炸响起,紧接着数声大爆炸连绵不绝,一丝亮缝陡然乍现,没死透的女人疯狂地涌挤向缺口处。 那儿站着一个人,银衫蓝带,伟岸英挺,一头与众不同的黑短发,精干而利索地向天翘着,他脸戴鬼面具,单手背在腰后,左右探顾,两翠眼像发光的电光珠一样,在逃逸的人群里寻找。 “爷,没有。”外面无数人在紧急地喊话,更有数不清的人在和守墓园的皇家军队战斗。 “找不到,你们一起陪葬!”他阴侧侧地回道。有女人不留神跌向他,他飞起一脚,毫不怜惜地将人踢走,他只管找他要的那个人,哪管其他人生死。 顾家琪躺在那儿,微微一笑。 就像心有灵犀,他惊鸿一望,赫然发现倒在壁角的女人,他飞窜过混乱的殉葬人群,飞跳到她旁边,抹掉她脸上的伪装,再摘掉自己脸上的铜面具,他看着她,得意地笑道:“顾家琪,没有我,你可怎么办?” 顾家琪笑,司马昶还不过瘾地取笑道:“你啊,真是逊毙了。” 此情此景,顾家琪砰然心动。 她想,她这辈子都不会忘了这句充满无限柔情的话语。 “爷,墓顶要塌了。”
“爷,有没有啊?” “爷,快出来。” 外面人不停地催促,司马昶气哼哼地哼,这些刹风景的蠢材。 他弯腰抱起人,满眼笑意,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骄傲,一颠一抖地抱人抱出危墓,外面艳阳四射,灿烂而明媚。 顾家琪有点睁不开眼,司马昶微倾身遮去明晃晃的阳光,笑问道:“想去哪儿?” “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顾家琪嘶哑声音回道。 司马昶做个让她张嘴的姿势,看看她的喉部,道:“有点肿,吃点药就好了。”他耸皱鼻子,笑道,“这声音真难听。” 顾家琪回道:“你今天很帅。” 司马昶眼睛闪亮地闪了闪,声音低哑道:“不要再这样看我,我会忍不住吃了你。” 顾家琪笑声,看向别处,问道:“你怎么来的?” 司马昶抱着她走到锦衣卫队外延,远处的马车旁有个商妇打扮的年长女人,正在向夜叉岛暗卫打听:“我们小姐长得很好看,很好认的。拜托,请再找找,她一定在里面。” 顾家琪一听声音脑海中一空,怎么会是她。 “小小姐。”青菽转过脸,看到废墟堆边的一双璧人,顿时泪如雨下,跌跌撞撞地扑过来。司马昶放下顾家琪,扶她站稳。 青菽激动地看紧她,温柔的细指抚过孩子的脸庞,像在熟记长大后的小姐的面容,把她的样子烙印进骨子里。 她这样动情,满眼爱怜,却让被看的人无地自容。 顾家琪怔怔地看着她,无法想象,她还活着。 “小小姐,这些年,你受苦了。”青菽忍不住落泪道,的手有些粗糙,一双劳作的手,温暖而熟悉。 顾家琪喉咙有点涩,有点儿酸,眨眨冒水汽的眼,问道:“青菽,你,过得好不好?” “好,很好。青菽听小姐的话,嫁人了。”青菽边流泪,边笑道,她转过头,叫人,“大牛,来见见我们总督爷的小姐。” 青菽口里的丈夫大牛,是一个手肢被截的青年,眉目清正,温良敦厚。 “是你?”顾家琪记得这个人,他说,他在战斗中失去双臂,他受顾家恩惠,活下来。 大牛有礼地说道:“小姐好记性,那时我跟青菽刚到京里,本想和您相认,后来觉得还不如在外面更能帮助小姐,就一直搁下来了。” 顾家琪连声道谢:“不要感到抱歉,相反我还要谢谢你和青菽,有很多事要不是有你们在暗处帮忙,我还没那容易摆平那些事。” 司马昶补充道:“这次事,就是他们发现的。” 他侧过头,看她,提点似地说道:“你真是太不小心了。” 顾家琪呢唔这能怪她么,谁能相信那样亲近的一个人会是那边的暗谍。司马昶白她,说到底还不是因为那人是她老情人送的,所以掏心掏肺没个防备。 “我好累。”顾家琪忽然嗲嗲地说道,鼻音nongnong。司马昶傻眼地看她,紧接着,两人同时笑起来。 司马昶笑得停不下来,边笑边说道:“跟鬼叫差不多。” 顾家琪也笑,青菽和大牛看小两口感情好,满脸欣慰。顾家琪再看青菽,只觉心中有千言,有万语,却说不出。 青菽像从前一样善解人意,道:“小姐咱不急,等小姐养好伤,青菽再说给小姐听。” 顾家琪慨然点头,司马昶示意其他人撤退,他带回鬼面具,重抱顾家琪上马共乘,向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