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一章 一线曙光
土碱水泼洒过的地面上呈现出淡淡的浅黄颜色，空气中弥漫着火硫油和水硝油的呛人味道，两个巡防营的大头兵提着水桶、笤帚，正有一下没一下往墙壁上刷…… 水桶里装的是石灰水，偶尔飞溅出来水滴落在五云褂上，十分显然。 “我说赵哥，你说真有那能传病的小虫么？” 用火硫油和水硝油熏蒸，以土碱消毒，用石灰水粉刷等等这些都是宝珠无数次强调过的灭菌手法，也是“重大疫情报告文书”当中提到的防疫细则之一。只不过这些士兵根本就不明白“病菌”这个概念，只能简简单单的理解成是一种“细小的几乎看不到的小虫”。 那个被称呼为赵哥的士兵年岁要大的多，蘸着石灰水使劲粉刷着墙壁，头也不抬的说道：“这年月，邪乎的事情多着呢。上边说那些能带来疾病的小虫根本就看不到，咱们信不信都要干活，老老实实刷你的墙吧，日落之前刷不完这一段，咱们都得吃军棍……” 从三天以前开始，巡防营的士兵正式进驻“救治区”。 不管怎么说，巡防营都算是正规的军队，因为有森严的军规卡着，无论是办事的效率还是严谨程度，都远胜前些日的那些府兵。三百名巡防营士卒暂归罗白鱼管辖，每天多做些粉刷墙壁、泼洒道路、清除积水垃圾这类的活儿，而且都有任务，完不成就打军棍。军官咬屁股的滋味可不好受…… 那个年轻的士卒低低的骂了句脏话，很不服气的说道：“好歹咱也是巡防营的正规军，每个月三cao无会的练出来的京营兵，那个姓罗的家伙把咱们兄弟当杂役使唤，心里真憋屈……” 年老一点的赵哥放下手里的笤帚，虚虚一指墙壁之外：“你小别这么多牢sao了，你知道外边是什么境地不？远的不说，就说这一墙之隔的疫区之外，你知道每天死多少人不？说出来吓死你，我有个亲戚在西郊化人场当差，我听他说了，从十五到今天，就烧了两千多具尸体，连烧人的炭都不够用了……” 如果说千里瘟的爆发以前还是遮遮掩掩的话，现在已经正式呈现在人们面前了。 每天都有人被恶疾夺去性命，死人的消息本就具有相当的恫吓力，再加上很多有影没有影的谣传，就更加骇人了。 据说……仅仅是据说，据说京城里每天都要死几千个，这个消息把很多人吓的不敢出门，好像一迈出家门就会被千里瘟传染一样。其实这种夸张的没边的谣言根本就吓不到知道内情的人…… 每天死几千个人，这种谣言也太夸张了，虽说现在是非常时期，虽说死的人确实不少，可也绝对到不这种程度。如果每日都有几千人丧生的话，到了不夏至，连死带逃之后京城就没有活人了。 到目前为止，到底有多少人死于千里瘟还是一个秘密，掌握着确切统计数字的官府只说出“死伤甚重”这样一个模糊的概念，具体数字就不晓得了。 按照正常情况，在有疫情的情况下，京城每天损失一两百的人口应该算做是正常，但从赵哥说的“小道消息”来分析，真正的死亡数字肯定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个可以接受的范围。 “从十五到今天就烧了两千多尸体？每天大概有……”年轻的士兵粗略的估算了，立刻就得出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数字。仿佛是单纯为了给自己壮胆一样，故意做出不在意的样轻描淡写的说道：“不管千里瘟传的多么厉害，也传不到咱们巡防营……” 军队肯定不同于普通的百姓，和外边接触的机会不多，感染的概率也会大大降低，这是常识。 赵哥毫不掩饰对这个新兵蛋的鄙视之情，仿佛是在说什么重大机密一般把声调降低了很多：“你知道个屁，别说咱们巡防营了，连丰台大营和西山锐健营都整整半个月没有cao会过了，你说这是什么情况？” 西山锐健营和丰台答应的拱卫京师的精锐，负责整个京城的保卫工作，可以算是国朝军队中的精锐，例行的cao会一次都不能少。如果真的整整半个月都没有cao会过，那就说明他们内部已经出现了感染病例，不得不杜绝大规模的人员交流…… “真的假的？不会吧？西山锐健营和丰台大营都是军中重地，外人很难进去，怎么可能被染上千里瘟？” “你小就是榆木脑袋，再怎么戒备森严他们也是人，也要吃饭喝水，那个叫宝珠的神医不是说过了么，饮用被感染过的水也会得病，而且蚊虫叮咬也有可能得病，还有更多细小的看不见的小虫……我跟你这么说吧，别说西山锐健营和丰台大营了，皇宫的戒备严不严？照样不济事！” 听到这个消息，年轻的小兵眼珠都瞪圆了，以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老兵：“赵哥，你可别吓我，这种话可不能乱说，连皇宫里都有人染上千里瘟了？不可能吧？” “可能不可能的我不知道，我知道今天早晨宫城已经封锁了，”老兵用淋漓着汁水的笤帚指了指疫区的核心——治疗隔离区域，用好像蚊叫唤一样的声音说道：“今天凌晨送过来的那个太监你没有看到？你知道那是谁吗？那是李德全李公公！尚宝监的大把头，按照前朝的说法，就是掌印大太监，你以为他过来是做什么的？” 掌印大太监都过来了，而且没有见到出去，他为什么过来大家都是心知肚明。 这个隔离区里头都是患了千里瘟的重症患者，没有人愿意进来，要是没事的话掌印大太监总不可能是过来串门的吧？ 肯定是皇宫里都有发病之人了，要不然会封锁宫城？ 老兵摆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样，用笤帚头敲打这个新兵的脑袋：“咱们能选到这里来刷墙，就是最大的福分，好歹在这里还能有药水喝喝，万一真的发了病还有个神医在侧，要是在外边的话，就是等死的命……” 自从这个最大的隔离区成立以来，宝珠每天都拿出一些很神奇的药片给罗白鱼，罗白鱼就把这些药片泡在水里给众多是“工作人员”饮用。 饮用药片水已经是一道命令，不管渴不渴都得喝，不喝就要打军棍！ 外边的疫情已经彻底失控了，死人的消息都已经听的麻木，虽然这个隔离区里也有死人，而且每天都会有人死去，可这里死的人比外边要少的多，这才关键。 但凡送到这里来的患者，多是危急重症，因为疫区里已经聚集了太多的患者，远远超出宝珠的能力范围，所以轻症患者都在外边治疗，除非是外边已经治不了才往里边送。 这里的危重病人最多，但是死亡率最低，大家都是不傻，都明白其中的道理。 虽说还没有一例患者被治愈，但是只要不死，就有希望。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个被隔离开的“杏林派”“治疗区”才是最有成效的——因为这里死的人最少！ 连皇宫都不安全了，何况别处？ 其实只有这里才是对抗千里瘟的最后一道防线，才是很多人心里的底气。 说起底气，现在的宝珠确实做到了心中有底，但是那个“气”可就远远谈不上了。 今天早上一下就送来了两百多个病人，而且都是重症，甚至有几十个已经处于昏迷状态，哪里是那么好治愈的？ 从昨天凌晨起床到现在都没有合过眼，忙的脚底板都要打屁股了，已然忙不过来。 一个昼夜之内，又有四个病人因医治无效而死亡。 这么多天以来，几乎每天都有人丧命。 虽说这里丧生的病人远远低于其他区域，但是每当看到死亡数字的变化之后，心里还是忍不住的难受好一阵。 人不是野草，不会“春风吹又生”，每一个生命的逝去都是一个巨大的悲剧。 宝珠已经尽了全力，依旧不可能挽救所有人的生命，根本原因就在于：病人太多了。 直到现在，宝珠还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感染了千里瘟，甚至连一个大致的数字都没有。这么多病人，根本就照顾不过来。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全盘负责京城防疫事宜的八阿哥显然是把这里当成了最后一道防线，也是最核心的那个区域。除非是病人已经到了危急的程度，否则不会往这里送。 一送过来就已经是半死不活了，这让宝珠很难办。 疾病就应该早发现早治疗，千里瘟的初期患者生存概率最高，这是三岁娃娃都明白的道理。但是病人实在是太多了，不可能全部送过来。发现病例之后，只能让病人先在外边“碰一碰运气”，如果能在别处治愈那是最好，实在扛不住的时候才送过来。 这让宝珠的治疗工作难度极高。 从罗白鱼手里的统计数字来看，这个隔离区的病人马上就要突破两千！ 两千个病人，而且很大一部分是危重患者，一想到这个吓人的数字，宝珠就感觉头皮发麻。 现在的宝珠已经很少亲自治疗病患了，更多是疯狂的和药，把一线治疗工作交给手下的“徒徒孙”去做。 除了杏林派本身的那几十个人之外，还有八爷党人“支援”过来的一些人手。这些人大部分是临时从各药堂抽调出来的坐堂郎中，还有些知道药理的学徒。从技术层面来看，这些人的医术未必就比杏林派低多少，但是出于“门户之见”，四个老郎中和他们的弟总是“有意无意”的把持着几个关键的“师门绝技”，宁可自己辛苦一些，也不肯传授给他人。 在很大程度来上，这个隔离区的骨干力量就是“杏林派”，至于其他人……不管医术怎么样，都被当成打下手的！ 当然宝珠也不是一直都在背后做“总指挥”，她也有自己的病人。 自从这个区域被隔离以来，每天都有那么一两个比较“特殊”的病人。这些病人无一例外都得到了罗白鱼的特别关照…… 很显然，这些人都是八爷党人。 对于自己人，八阿哥胤禩还是比较重视的。只要出现发病的征兆，哪怕是稍微有一点拉肚，也会立即送过来。 这种做法确实很能积聚人心，让这些自己人知道八爷是很在乎他们的。 其实这些人也很清楚，只要进了这个疫区，哪怕是八爷再怎么关照，那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真正起作用的还是这个宝珠。 奈何宝珠是一个绝对合格的郎中！在宝珠眼里，只要过来了就都是病人，只有轻重缓急之分，而没有高低贵贱之别，所以也不是十分在意这些人——因为他们的病情还远远不到危急的程度，以常规手段治疗就可以了。 在这种情况下，这些患病的大老爷们只能去求助罗白鱼。 来的时候八爷就明里暗里的表示过了，罗白鱼罗管事和神医宝珠的关系非同一般，要想得到特殊照顾，打通罗白鱼的关节比找宝珠本人还要管用。 不得不说罗管事很会做人，真的很照顾自己人，几乎每天都要叮嘱宝珠一次：“珠儿，好好照顾几位大人，这几位大人平时里都关照过我，如今用到咱们了，咱们也得好好的……” 虽然知道罗白鱼这么做有点不合适，可毕竟他是罗白鱼啊，就算心不甘情不愿也得捏着鼻去做一下，至少得去把表面的功夫做一做…… 直到今天清晨的时候，这个隔离区终于“迎来了”一位重量级的患者： 李公公！ 说起这位李德全李公公，知道的人并不多，官职也不算高：正四品。 在高官满地走的京城，四品官员并不怎么稀罕，尤其是京官，帽大权利小已经是常态了，但是这位李公公是个例外。 掌印大太监的职权对于李公公而言其实也不算什么，毕竟宫里和他平级的大太监就有七八个之多，可要是说起影响力，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可以和他相提并论：江南的曹寅！ 这个李公公和曹寅一样，都是当年曾和康熙皇帝一起出生入死的老资格了。 康熙皇帝继位之初，朝政为大jian臣鳌拜所把持。康熙皇帝第一件震惊天下的大动作就是：力拎鳌拜。 如何擒拿鳌拜的事情大家都知道，甚至已经编成了戏文满世界的传唱。 年幼的康熙皇帝带领十几个同龄的少年布下阵势，以摔跤角斗之名擒拿了jian贼鳌拜，奠定了康熙王朝的基础。 时过境迁，几十年的漫长时光已经过去，当年和康熙一起冒着巨大风险擒拿鳌拜的少年英雄们大多已经凋零，硕果仅存的就是这两个人了：李德全李公公和江南的曹寅。 对于当初的故人，康熙皇帝还是很照顾的。 江南的曹家乃是宇内巨富，据说曹寅本人也不是什么清官，贪墨了不少银，地方上很多告状的。 当年的四阿哥现在的雍亲王曾想拿下曹寅这个大贪官，连证据都拿都手了，就等着请一道圣旨而已。偏偏在这个时候，康熙皇帝出面替曹寅把贪墨钱财的黑锅给背了！ “朕巡幸江南，一应的钱财都是曹家打理，有点钱财说不清楚也不算什么，你们就别查了。曹寅跟着朕卖了一辈的命，朕还想着君臣同始终呢……” 这是康熙皇帝的原话，意思十分明显：不想看到以前的旧人没有结果，不论他曹家贪了多少银，只有有我在一天，谁也不能查！ 曹家贪墨的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连贪墨无数钱财的曹家都能照顾到这种程度，老老实实跟着康熙一辈的李德全是什么地位就可想而知了。 李德全一发病，立刻就送到了这里来：无他，这里的医疗条件最好。 这位李公公过来的时候，是九阿哥和十阿哥亲自送的，连脱不开身的八阿哥都派人带了手令过来：勋于社稷，优之厚之！负责这个疫区的罗白鱼很能领会八爷党人的心思，早就偷偷摸摸的打听到了实情：李公公的病情还在初期，医治起来不难。 有了宝珠的这句话，罗白鱼心中就有底了。 “李公公您就放心吧，千里瘟说起来挺吓人的，只要到了这里，休说什么千里瘟，就是万里瘟得乖乖的退避三舍！” 李德全眯缝着昏花的老眼，看着外边忙碌的人群，沙哑着嗓说道：“人呐，哪有不死的？到了我这个年纪，生生死死什么都早就看开了。这个用玻璃瓶输药水进血脉的法可真是稀罕，丫头哇，这是你想出来的？” “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句回答。 宝珠对这个老太监并没有什么成见，之所以态度不怎么热情，完全就是因为太忙了。 外边那么多的病人，还有堆积成山的事情要处理，根本就没有空闲和这个老太监磨牙。 可老太监的身份太高了，就算是宝珠不在乎罗白鱼也不可能不在乎，赶紧说明情况：“这叫滴血神术，据说是当年医神董奉的绝技，我meimei偶得了医神留下来的医书，才学会了这个神术，治病救人世间第一……” 输液可不是千年前的古老技术，更不董奉的绝技，说是符郎中的绝技还差不多！ 老太监李德全象个孩一样趴在窗前，看着那些挂起来的输液瓶，很好奇的问道：“要说这种医术，我活了一辈都不曾见过，听也没有听说过。治病就好像两军交锋，从来也没有必胜那一说……” “李公公您有所不知，这滴血神术虽不敢说一定能治愈千里瘟，可我meimei手里另有绝世灵药，非到万不得已之时不会使出……” 造血素确实很实用，也是宝珠的最后手段，奈何这种药太稀少了，到目前为止，符郎中手里还仅存两支。 当初也是为了鼓舞士气，增加大家的信心，宝珠才说自己还有一种更加厉害的灵药可以抵御千里瘟…… “哦？还有灵药？那怎么不用呢？” “灵药虽好，奈何太过稀少。当年医神仅仅留下有限的几枚丹药，我meimei患病之时已经用过，仅剩下最后一两丸，非到万不得已不肯使用……” 宝珠手里还有灵药的事情，就算罗白鱼不说，也有很多人知道。 当然这仅仅是作为一个鼓舞人心的手段，毕竟造血素太稀少了，病人又这么多，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拿出来用。 不过那救命的灵药到底是什么样，就没有几个人知道了，大家还是按照习惯性的思维把灵药想象成是仙丹一样的药丸，却不知道那是馒头渣一样的干冻制剂…… 老太监经历过的风浪早不知道有多少，当然明白罗白鱼的言下之意，刚要说点什么，就听身边的宝珠说道：“救命的药只能在救命的时候用，以李公公的病情，还远不到那个时候……” 李德全笑呵呵的看了看宝珠，哈哈一笑：“小丫头，看你说话的这个架势，是把我当成贪生怕死而又位高权重的人了，哈哈……” “民女不敢……” “也没有什么敢不敢的，我也是穷苦出身，知道民间是什么样，知道老百姓想什么，当官的没有一个好东西，这话虽然偏颇了些，却不算太错……”李德全笑呵呵的一挥手：“你忙你的去吧，别在我这里耽搁着了……” 自古以来，民与官之间就有一道看不见的鸿沟，尤其是这个老太监，一来就有很多人要宝珠“特别关照”，确实让她不喜：这么多病人，哪个不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怎么好关照你一个人呢？ 老太监看的这么开，却有点出乎宝珠的预料了。 如今真的是太忙了，宝珠微微蹲了蹲身，算是行礼了，对罗白鱼说道：“白鱼哥哥，今日确是事繁，有几个病人已经痊愈，还需要最后确认一下，我就少陪了……” “有人痊愈了？”李德全昏花的老眼猛然睁开：“丫头，你确认是痊愈了么？速速去确认，我在这里等你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