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千金散尽(四)
穆清年少时两次受了大寒,落下些旧疾,今岁又更是添了一次小月,时常说要保养调理,一忙起来便尽数抛在了脑后。直到入了十二月隆冬,赵苍背着医笥,自行上‘门’来访她时,咳疾已渐起。 许是他医术又‘精’进了,换过两次‘药’,已然平复。最后一次诊脉时,他忽然大喇喇地直道:“七娘可还有子嗣之想?” 这话一下撞进了她的心坎,穆清楞了一愣,虽是医士,毕竟是男子,同她说道这些,令她颇有些不好意思。 阿柳却在一边腾地跨前一步,急切道:“自然是有的。赵医士可有办法?” “依七娘脉象来看,已略好于半岁前,彼时我未能有法子,只教调养好身子,研习半年,虽不能说确保可行,却总是还能试上一试的。” 当下穆清欣喜不禁,口中一再相谢,人已立起要向他行礼。赵苍坚不受礼,称道:“当日在弘化郡,若非七娘‘挺’身力证某的清白,只恐此时也不会再有赵苍。况且破解难症,实是某心头所好,算不得甚么恩。” 当晚阿柳便端着一碗黑黢黢的汤‘药’来予她。杜如晦皱了皱眉头,“怎又要吃‘药’?” 穆清羞于同他细说,只推说是赵苍开的秋冬补益的方子。他将信将疑地抢先端过碗,凑到鼻尖嗅了嗅,顺势又饮了一口。 穆清心中暗自嘀咕,难不成日后但凡是饮‘药’,皆是由他饮第一口么,亏得他素日‘精’算老辣,怎会行这等痴傻事。却也不知说他甚么好,她只得佯装全不在意略过这一节。 “你可知康三郎回来了?”他放下碗,只作随意地说:“江南‘乱’了好一阵,有个唤刘元进的称了帝,占住了余杭,累得他耽搁在吴郡不得归,待到王世充自江都发了兵,费了好一番周折才倒腾回东都。他一向爱说道行商沿途见闻,此一行可又多了不少说头,明日若无事,咱们去探一探他。” 穆清默默地饮了‘药’,点了点头,心中蓦地起了一阵怒意,忍不住咬了咬后槽牙。“王世充,便是杜淹依附效命的?” 杜如晦道:“正是此人。江南一‘乱’,不免给他时机,分走了兵权,将来必有后患。所幸贺遂兆已往江南去了。” “他去作甚?” “一则是为了寻李密,终未打探到他的下落,生死不明。二则兵‘乱’之中,不乏沉陷于家破人亡,痛愁离恨的能人异士……”说着他兀自挥了挥手,不愿再说下去,只有心无意地提起年节中往唐国公府敬拜的事,又随口问了节礼可是备办妥了。 清从未教他为了这些细琐事分过神,自是早已桩桩件件地置备好。 转眼腊月二十三,已是小年。杜宅赶在小年祭灶前,热热闹闹地替阿达同阿柳办了婚仪。 阿柳觉得两人年岁皆不小,又都无父无母的,不愿大‘cao’办,只要在内宅中行过礼仪,拜过阿郎娘子便罢。穆清却道,“我统共只你一位阿姊,如何将就得?必是要郑重些的。” 她果然尽心竭力地‘cao’办了,金银‘玉’石的钗环珠佩,细纱软罗的幔帐,丝绸锦缎的布料,样样亲自采买。及到正日,四更便催起了合宅上下的人,披红挂绿,安设青庐,无不妥帖。又令阿月往后屋去相帮阿柳洗妆着衣,她自在内室坐了,由阿星服‘侍’着梳髻上妆。 “我欠着你一个婚仪。”杜如晦在她身后看了许久,微微笑道:“待到大成那一日,我许你一个国夫人,大妆迎娶,如何?” 他鲜少作诺,更是首次许下这样的话,穆清停住正往发髻上‘插’簪子的手,回过头,灿灿笑着,“谁要那劳什子的国夫人,你只应了我一桩便好。” “如何说?”他站起身,走到她身后,替她将‘插’了一半的簪子扶稳。 穆清从铜妆镜中望着他坚定分明的脸,他深邃的眼眸,“我只要你好生活着。活着才有资格许诺。”言罢她等着他的那声诺,他却抚着她的发丝,半晌没有一句话。 见她启口‘欲’要再说,杜如晦从她脑后伸手遮挡了她的‘唇’,若无其事地说:“我去瞧瞧阿达。”转身便出了内室。穆清怔怔地坐在原处,心口涩重酸胀,他果真不轻易许诺。 婚仪过后,阿柳从后院与阿月同住的屋子搬挪到了二‘门’处的厢房,阿星便添补了阿月屋中的空缺,正好作伴。因阿柳日常仍左右伴着,穆清心中倒未觉有甚缺失,瞧着阿柳脸上日日漾着笑意,想来阿达待她极好,自此穆清对阿柳的那份心,也便安安地放下了。 正月初一,按着惯常,要往唐国公府上敬拜。英华左右为难了好一阵,心中想去见一见二郎,又顾念自窦夫人离世后,唐国公府内宅便一直由长孙娘子掌持着,她到底不便去见。 穆清见她为难,便道:“你如今也算是在军中效力,只随着你姊夫,去拜贺过唐国公便回,不必进内宅来。”英华这才展了眉头,喜笑颜开地去更衣。穆清在后头跟着叮嘱,“裙装不宜,男装失礼,让阿云挑一身颜‘色’的胡服穿了,莫忘了‘毛’斗篷,仔细受了寒。” 阿月一贯擅长妆扮,心灵手巧,若是要出‘门’‘露’面,借由她替穆清妆扮了,从无差错。今朝节庆,阿月放下她松散简单的单螺髻,因她素不喜华丽隆重的倾髻圆髻一流,便自作主替她挽了一个端丽的朝云近香髻,配了她初入唐国公府时所佩的如意纹嵌红宝的金钿,及那支从不离身的双叠宝相‘花’垂细金珠的簪子。 临出‘门’套上隔年英华行猎所得硝制的青秋兰的灰鼠手笼,正吃着赵苍的‘药’方,忌寒,不敢大意,身上又裹上了厚重的翻‘毛’大氅。 唐国公今岁正值朝堂得意时,府‘门’口自是车水马龙,仆婢如云,也不知停了几驾大车,车马一时蜿蜒出老远。如今得了脸,大郎同二郎亦不必在‘门’口迎候,自有豪仆迎来送往。杜如晦下马携了英华自正‘门’入内,穆清因是相熟内眷,也不必去堂前行甚么礼,便带着阿柳径直从侧‘门’入了内宅。
一入内院,红梅怒放,幽香掺着脂粉气浓,‘艳’红映着金‘玉’生辉,各‘色’的华服倩影,晃得人眼‘花’。一年未见,长孙家的小娘子似又长了些个子,配着雍容大气的妆扮,稚气也隐去了不少,五官愈发长开了,较之去岁见时竟又姿容明‘艳’了。 她原在正堂的主案后头坐着,与右手边的鲜于夫人说话,一见穆清走来,她按下话头,亲自起身相迎。她大约知晓这一年来穆清经历过些甚么,怎说也是替她的丈夫奔劳,两人对礼后,她拉着穆清的手,低声道:“顾姊姊辛苦,我竟不知该如何谢过,却不敢不谢,只熬得五内急‘乱’,恨不能将那世上恩谢的话俱道尽了。” 窦夫人的眼光诚然不错,她与英华年纪相仿,已老练端稳至此,真真不似一般的小娘子,只蕙质兰心如她,却不知缘何始终握持不住二郎那颗心。听着她将那场面上话说的如此淋漓尽致,穆清倒淡了心肠,浅笑道:“这可如何担当,论不上辛苦不辛苦,只是为了各自的夫君罢了,此心同夫人一般无二。” 鲜于夫人却无丝毫变化,眼见着长孙娘子同穆清这等丈夫无官职品阶的‘妇’人多说了一会子,她便由衷地急切了,暗暗瞥向另几名显贵的夫人,堆起笑,寻着籍口催促长孙娘子上前应酬。 穆清乐得清闲,同几位相熟的‘女’眷一一对礼过,互赠了年节礼,便自往后头园子静僻处踏雪赏梅去了。唐国公府的园子极大,绕走了一会儿,阿柳怕她累,刚好前头山坡上有个小巧的雨亭,借着高出的地势而建,一眼望到下边的梅‘花’林子,满目的白雪映衬着鲜红如血的梅‘花’,煞是好看。 亭中有小婢守着红泥小炉焙煮暖茶,以供园中玩赏的夫人娘子们暖手暖身。穆清在亭中坐着,忽闻一声清越‘激’昂的笛声,如利刃破空而出,猛不防地穿透整个梅林。“起调这样高,刚烈易折啊。”穆清微微皱起眉头,探头向梅林内俯瞰。 只见一名橘‘色’胡装的英姿少‘女’正坐在梅林中一块大石之上,捻了一支乌黑的短笛信口吹奏,乌发银环高束,发尾如乌云一般披散在肩头,除此之外毫无发饰,几瓣红梅落在发间,缀得更是出跳。 正是英华。“她何时学会摆‘弄’这个了?”穆清笑着问阿柳,又自问自答道:“奏的是军中常有的西域调子,是了,自是在军中学的。” 细细地听了一阵,身后又有衣裙摩挲声响起,回头望去来的却是长孙娘子。她刚要起身让座,长孙娘子微笑着摆了摆手,又伸手遥指了下面的梅林,示意勿要多礼,免得扰了赏听清音的兴致。 两人默然端坐,面上看着皆含笑聆听怡然自得,实则各自心中‘波’橘云诡。不一会儿,一曲终了,梅林那头又走来一人,天寒地冻的,只着了一身靛蓝的襕袍,肩上随意搭了一袭鸦青‘色’‘毛’大氅。看这英‘挺’的身姿,器宇轩昂的背影,亭中俯瞰的二人都知道来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