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咫尺相对
一时药煎好了，平儿用白手巾垫了手，从那药钵子里滗出一碗药汁，两手端着走进内舱来。 赖尚荣昏沉中感到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按在自己额头上试温度，继而听见一个女子在身边轻轻唤着“小荣相公”。费力地睁开眼睛，却见平儿端着药碗，正站在床前半俯着身关切地望着自己。 赖尚荣用力想要坐起来，忽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冒，整个船舱顶板都象摇摇晃晃地要直压下来，只觉得一颗心突突乱跳，连忙伸手抓住床榻的扶手，闭住了眼睛。 平儿忙将药碗放在小桌上，一边说着“快别起来”，一边双手扶着他重又躺下。片刻后见赖尚荣微微睁开眼睛，方轻笑道：“还以为你是钢筋铁骨呢，原来也会生病”，说着，便回身将药碗端了，用小银勺舀了一勺药汤，轻轻吹了吹热气，方小心翼翼地将勺子凑到赖尚荣唇边，说道：“来，吃药了。” 赖尚荣躺在那里，满脸的局促，红了脸道：“我粗心了，本该拿伞的，让姑娘见笑了”，又不安地说道：“倒让姑娘受累侍候我，实在是不敢当。” 平儿瞥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公子怎么这么客气？去年若不是公子出手相救，我主仆两个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快趁热喝了药，盖上被子睡上一觉，发了汗就好了。” 赖尚荣轻轻点了点头，低垂了睫毛，有些忸怩地就着平儿手里喝了几勺药。平儿小心地用手帕子将他唇边一点药汁轻轻拭掉，赖尚荣一动不敢动，浑身僵硬，一声不吭地躺在那里，低垂着眼皮，睫毛快速地眨动了几下，显出一脸局促不安的神气。 喝了药，平儿见他额上微微有了些汗意，忙将被子给他严丝合缝地重新盖好，觉得太薄，回身从行李箱中又取出一条来压在他身上，这才将帐子放了下来，回身笑道：“公子睡吧”，我就坐在外头，要茶要水地叫我一声就行。” 赖尚荣觉得十分过意不去，在帐内缓声道：“实在是麻烦平姑娘了……” 平儿有些惊奇：“咦，公子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赖尚荣顿了顿，局促一笑，低声道：“我听见二奶奶这么叫你的。” 平儿“哦”了一声，找不到话说，也只冲他笑了笑，便回身轻轻坐在了窗边。 半夜时分，雨终于停了，一轮明月冲出云层，挂在中天，如银的月光照得水面上如同水银镜一般。平儿坐在窗边的桌前，就着那油灯看一本元人杂记，慢慢的眼皮沉重起来，便合上书伏身在桌上，随着船身的轻轻晃动渐渐睡着了。 朦胧中，忽然听见赖尚荣在床上悉悉索索地似乎在翻身，猛地一下惊醒过来，连忙走过去，隔着帐子轻声问道：“公子可是要喝水？” 赖尚荣在帐内顿了顿，方为难地低声道：“我出了一身汗，难受得要命，想麻烦姑娘叫外头的小厮进来给我找身衣服换一换。” 平儿扭头向外舱一瞅，桌上一灯如豆，借着那昏黄的灯光，见外舱两个小厮和一个艄公正蜷缩在那里睡得正沉，沉闷的鼾声此起彼伏；另一个艄公在外头摇着橹，便道：“衣裳在哪里，我给公子找出来也就是了，顺手的事儿。一叫他们，整船的人都闹起来了。” 赖尚荣想了想，道：“也罢，就劳烦平姑娘了，衣裳就在靠右手的衣箱里头。” 平儿端着油灯过去，从一只柳条箱里拿出一身宁绸袍子来看了看又放了回去；再捡出一身琵琶襟棉布褂裤来径直走到床边，从帐门缝处递了进去。 重新将床帐掩好，让他自己在帐中换装，自己则走到舱口茶炉边检点茶水。 赖尚荣换好衣服，下了地，笑道：“出了一身大汗，果然轻省多了，头也不沉了，脚下也有根了。就是口渴得很，想找口水喝……”话音未落，却见一只大茶碗已递到了眼前，平儿正含着笑冲自己眨着眼睛。 赖尚荣愕然了片刻，心下大为感动，也不客气，接过碗来便大口大口灌了下去。茶水一直温在炉上，不凉不烫，口感正好。赖尚荣一口气喝尽了一大碗，只觉得身上每个毛孔都张开了，由内往外透着爽快。 平儿笑道：“公子这边略坐一坐，我把床铺收拾好，您依旧还到床上去躺着，一势把病根儿全除了才好。” 赖尚荣含笑点头坐在刚才平儿所坐的桌边，眼瞅着平儿轻快地转身到床铺边，手脚麻利地将被汗水湿透的褥子撤了下来挪作上被，上面干爽的被子换作褥子垫在下面，拿了新床单整整齐齐地铺了，四周细细地掖好，枕头布也换了新的，方回头笑道：“好了，公子可以重新躺下了。不想躺就在床上坐着吧，那窗边风大，别再吹了头。” 赖尚荣此时对平儿已经是言听计从，听她如此说，便顺从地上了床，只觉得处处干爽，舒服至极。人半靠在那里，眼睛却不由自主地随着平儿的身影移动。 平儿又道：“公子晚饭没吃，又出了一身大汗，现在必是饿了吧？二奶奶送过来的那个锅子还在这里，我把这炭盆升上，公子就吃一些吧？” 赖尚荣此时对面前这个温柔体贴的女孩子由衷地生出一种莫名的好感来，含笑说了声“好”，便见平儿又利索地开始收拾桌子，片刻间那热腾腾地火锅便散发出一室诱人的香味来。 平儿站在桌前，将一筷子涮好的山鸡片夹到赖尚荣面前的调料小碗里，抬眸问道：“公子是光吃饭吗？可要喝酒？少喝一丁点倒也无妨的。” 赖尚荣轻轻拍了拍桌子，微笑道：“平姑娘别忙活了，就坐下一起吃点吧。” 平儿摇头道：“没这个规矩，公子尽管吃你的吧，我站着伺候就是了。” 赖尚荣立刻将筷子放下，皱眉摇头道：“不行！一个人吃饭没意思，你如果不坐下我就不吃了……”那声调里居然有一丝幼稚的执拗，好象小孩子撒娇赌气一般。 平儿由不得掩口轻笑了一声，道：“好，那我就陪着公子略坐一坐。” 赖尚荣面上带笑，显得很有兴致，指着舷窗上半轮明月，朗声笑道：“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虽然没在江上海上，此时倒也算应景，此情此景岂可无酒？”当下便将那杏花春倒了两盅，递了一盅给平儿，道：“平姑娘随意就好”，自己那一盅却是一仰头喝尽。 平儿不由被他的兴致感染，忽然胸中豪气干云，笑道：“好，我就陪公子饮这一杯。”说毕，也将一盅酒尽数喝下，却是喝得太猛了，不由连连咳嗽了几声。 赖尚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不由自主又斟了一杯，慢慢喝下，漆黑如墨的双眸渐渐透出一层氤氲的柔和的光芒，口唇轻动，轻声念了句：“绝世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平儿面上微红，连忙定了定神，故意大咧咧地朗声笑道：“老妪力虽衰，犹得备晨炊！” 赖尚荣呵呵笑道：“我赞你是佳人，你非说是老妪。你要算是老妪，那我只能是老朽了。” 平儿刚要说话，忽然想到“老妪”和“老朽”正好配成一对，抬眼见面前那人正含笑望着自己，不由得脸上越发红涨起来，加之又喝了酒，双目中便波光流转，面颊如三春之花，显得分外娇艳。 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奇异情愫由心底渐渐升了起来，平儿只觉得一颗心扑通扑通连跳了几下，连忙站起身，收敛了笑意，低声道：“公子差不多大安了，我也该回我们船上去了。”当下便要出去让艄公停船，等凤姐的船上来。 赖尚荣见谈得好好的，她忽然要走，顿时一阵失落，又不好拦着，只得说道：“外面风大，等二奶奶的船过来了再出去吧。” 平儿不吭声，只轻轻点了点头。 舱内忽然寂静下来，只听得船头橹声吱扭吱扭单调地响着，越发显得周遭安静得异样。 仿佛为了打破舱内这异样的尴尬一般，后面的船内忽然传来几声低低的喝骂，声音虽压得极低，但在这寂静的夜色里还是显得有些刺耳。 赖尚荣凝神听了听，轻声道：“是二奶奶在骂柳叶吧？大半夜的出了什么事？扬州不几天就到了，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平儿侧耳听了片刻，风声里送来了几声零零落落的斥骂，隐约夹杂着“****”，“狐狸精”等难听的字眼儿。平儿微微皱了下眉头，只觉得被赖尚荣听到王熙凤这些粗话，实在是难堪。又记挂着那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低了头轻声道：“公子好好歇着，我过去了。我——还是到船头上等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