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通房丫头的人选

    端午节过后，天气渐渐大热了起来，王熙凤忽然病了。

    早上起床后便觉四肢无力，浑身倦怠，饭也懒待吃，只想恹恹地躺着。先只当是中了暑，待大夫来了细细地诊了脉，却站起身含笑冲贾琏拱手道：“给二爷道喜啦。”

    贾琏听了，便明白了七八分，当下喜之不禁，忙道：“可是有了？”

    大夫笑道：“是，二奶奶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一句话令满院里顿时喜气洋洋起来，丫头婆子们齐齐上来给贾琏道喜。贾琏满面春风地笑道：“好好，都有赏，都有赏！”一边请大夫外面吃茶开安胎的方子，一边又让帐房准备个最大的赏封。

    王熙凤听了大夫的话，先是愣怔了片刻，慢慢将身子靠在大引枕上，脸上忽悲忽喜，阴晴不定，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平儿走到床头，将一盏燕窝粥奉与凤姐，轻轻笑道：“奶奶大喜！”后又一语双关地低声说道：“从今儿起可是要定下心来了……”

    王熙凤抬眼望着她，眼神复杂，眸光灼灼地一闪，却又黯淡了下去。过了半晌，方点了点头，自顾自微笑道：“你说的是，该定下心来了，该定下来了……”

    不过片刻的工夫，邢夫人便打发人请了凤姐过去，先是满面含笑地问了好些话，千叮咛万嘱咐“切不可劳心动怒，这可是我们长房重孙辈的第一胎，一定要给我生下个白胖的男孙来，莫要让二房的珠哥儿占了先去！”

    王熙凤心中象打翻了五味瓶，简直不辨是何滋味，脚下轻飘飘的，心里却又沉甸甸的，邢夫人说一句，便应一句，脸上始终维持着羞涩而喜悦的笑容。

    直到——

    邢夫人端起五福捧寿的茶盅，揭开盖润了润，轻描淡写地说道：“眼下你有了身子，诸多不便，房里该放个通房丫头了。”

    该来的总会来，王熙凤并不诧异，虽然鼻子里一股酸气直冒了上来，胃里翻腾了半晌，她也只当是害喜，将那不适强自压了下去，恭声道：“太太说的是，媳妇儿正有此意。”

    邢夫人将茶盅搁到桌上，手绢子轻轻沾了沾唇，微微皱了皱眉道：“按说，一成了亲，就该有个伺候的通房丫头了。小两口儿关了门在屋里，叠被铺床，要茶要水的事儿，叫那些不通人事的黄毛丫头们伺候着，毕竟不妥当，也让人批评。我三番两次示意你，你总是不理。这又不是抬姨娘，左不过还是个下人丫头，你可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王熙凤红涨了脸，微微提高了些声音，抗声道：“媳妇没有不高兴，只是一时觉得时机未到，二爷又有许多时候是歇在外书房里，所以……”

    邢夫人一摆手，打断了她的话，道：“这都不必去说它了。反正现如今你有了身孕，琏儿不能近身，放个通房在屋里侍候，也是时候了。我这屋里丫头也多，或者我指一个给琏儿，你领了过去吧。”

    王熙凤忙道：“我从家里带来的几个丫头，也很好，况和二爷一处几个月，脾气禀性也摸着些了。不如我先问问二爷可有看得上的，如若没有，再来请太太指一个吧？”

    邢夫人顿了顿，方道：“那也好，就只别弄那些个狐狸精们在屋里作耗就行了。最重要的是老实听话才好。”

    王熙凤一一地应了，这才慢慢往自己院里行来。边走，边低了头思索，那四个丫头到底哪个更合适？

    喜儿最泼辣，不能吃亏，她那双眼睛里似乎总透着些让人不能安心的东西，第一个被弃之；性子最温婉和顺的是柳叶，惟命是从却又少智谋，不足以作膀臂。再依她那柔顺的性子，真给贾琏作了房里人，恐怕她眼睛里又只有贾琏了，弃之；剩下的梨蕊和平儿，王熙凤举棋不定。

    最忠心的自然是梨蕊，即使她的身子给了贾琏，心也会仍然在自己这边，这一点，王熙凤有十足的把握。她又是这四个丫头里最漂亮的一个，跟自己的年头最长，她可以用美貌把贾琏笼络住，却决不会背叛自己，似乎是最好的人选。但唯其因为太忠心了，往往令她不会转圜，这一点又有些瑕疵。

    那么，平儿呢？王熙凤深深吸了口气。这个丫头这两年变得沉稳了许多，能写会算，心思明白，跟自己的默契最深，将来有朝一日自己掌了家——自然会有那一天，必会成为得力的膀臂。最可喜的是，她那平和的心境，与世无争的态度，又从无争宠之心，若生成个男身，放在朝堂上，也定是个贤臣……她这样想着，轻轻点了点头。

    到了家，正碰上贾琏要出门，坐在凉榻上等靴子穿。柳叶肩上搭了件宝蓝刻丝箭袖，手里拎着双崭新的石青薄底快靴，进来伺候。她蹲在地上，一手托了贾琏的右足，另一手将靴子轻轻往足上套。天气炎热，贾琏脚上的白布袜底汗湿了一片，穿着有点费劲。贾琏舒展地靠在榻背上，似笑非笑地斜睨着蹲在地上的柳叶，有意地勾着脚，不让她痛快地穿上。

    柳叶红涨了脸，嗫嚅着低声道：“二爷，别闹了……”

    王熙凤站在窗边，接了梨蕊递来的一盏酸梅汤，慢慢喝着，冷眼瞧着这一幕，强压了怒气，闲闲笑道：“穿成这样，是要往哪里去？”

    贾琏笑道：“待在家里怪闷的，约了东府珍大哥哥，还有神武将军冯唐的儿子冯紫英，还有我那大舅哥一同出城跑马去。”

    王熙凤本欲发作他两句，忽听自己的哥哥王仁也在内，便不好说什么，只皱了眉道：“这大热的天，不在家里歇夏，倒出去跑臭汗去，可是闲疯了？”说了这一句，也就算了。

    贾琏却笑道：“你哪里知道，南城边上新近开了一家茶寮，老板是从南边来的，做得一手好菜，尤其一味八珍乳鸽，吃过后真是齿颊留香！那老板不但菜做的好，人也是……”

    他只顾说得高兴，猛不防说溜了嘴，赶紧顿住，只嘿嘿一笑。

    王熙凤冷笑道：“菜做得好，人更好，对吧？”

    贾琏语塞，只是嘿嘿笑着说“你又瞎疑心。”

    一时穿好了衣裳，便要往外走。王熙凤拦住他，努嘴儿让柳叶出去，掩了门，换了一幅和颜悦色的笑容，道：“我这有了身子，诸事都不方便了，怕委屈了爷，想着给爷弄个通房丫头。这几个丫头，爷喜欢谁？跟奴家说说？”

    贾琏抬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瞅着凤姐，道：“夫人怎地忽然这么贤惠起来了？好呀，如若真让我选一个，那就——”他故作满不在乎地说道：“就柳叶那丫头算了。”

    王熙凤瞧着他眉梢眼角的笑意，心里恨了一声，笑容可掬地说道：“哦？二爷瞧上她了？好呀，待我这就去跟她说。爷先请吧，晚上我叫柳叶来给爷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