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言情小说 - 半枕红楼在线阅读 - 第二章 范嬷嬷演说梧桐苑

第二章 范嬷嬷演说梧桐苑

    平儿曲膝给王大娘行了礼,方惊魂不定地向着自己住的地方一步一步行来。

    紧邻的一个院子,住着大厨房里所有的丫头婆娘媳妇。本来在厨房里做活的下人较之于贴身伺候主子的丫头们就已经地位卑微了,而这院子里还另有高下之分。

    正房自然是王大娘住的。她是王宅的家生子儿,本来在府外另安着家,因着男人常年派驻在田庄上,她便也在府内和众仆妇们住在一起。东西两侧厢房,东厢房里住着大厨房里红案,白案和掌勺的媳妇们,地位还高贵些;而西厢房里全部是粗使的丫头婆子,生火劈柴倒泔水,全是她们。

    平儿从前天被买进府里,便一直住在西厢,和一群睡觉时不停咬牙放屁叭唧嘴的粗蠢婆娘一起睡着大通铺。

    此时,空空的屋里就她一个人,她坐在炕沿上,小脸上的神情异常严肃。

    炕很高,她小小的身子坐在上面,脚够不着地,只能耷拉着腿,使她看起来更显得瘦小。

    可是,谁也想象不到,这具小小的躯壳里装着的是一个二十岁的灵魂。

    陈美凤最后的记忆是迎面撞来的一辆横冲直撞的白色丰田。她的身子凌空飞起,在空中翻了几个滚,重重地摔在人行道上。四周传来一片惊呼声,人们从四面八方跑过来,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孩子面朝下一动不动地趴在血泊中。离她身子几米之外,一个印着“新华书店”字样的牛皮纸袋静静地躺在那里,几本崭新的书籍散落了一地,其中一本有着古色古香的封面,绘着古典的仕女,上面三个典雅的繁体字---《红楼梦》。

    再睁开眼睛,二十岁的陈美凤成了九岁的凤姑。

    根本来不及惊骇和恐慌,陈美凤便跟着另外十来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子一起被那个恶妇陈牙婆送进了这户王姓大宅。女孩子们彼此间似乎并不熟悉,没人告诉她那个叫凤姑的小女孩儿遭遇了什么,大家本来就是萍水相逢,各人只顾各人。睁开眼时只觉得天旋地转,这具小小的身体走两步路都会心跳气喘汗如雨下,她搞不清楚这具身体的本尊为何而死,又因何而生;搞不清楚这是哪朝哪代身在何方;除了知道这个身体的本名叫“凤姑”,她一无所知。

    惶惶然不知所措。

    直到凤哥儿笑吟吟地为自己改名为“平儿”,直到确认了那个穿着男装的小公子不过是女扮男装,她的名字就是大名鼎鼎的“王熙凤”;直到王大娘既得意又鄙夷地对她说:“你居然不知道咱们府上是什么人家?难道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叫“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么?”

    陈美凤这才轰轰然如遭电击——自己原来真的死而复生了,而且重生进红楼中。自己现在不是陈美凤,也不是凤姑,自己现在是——平儿。

    可是,陈美凤不禁叫苦不迭。红楼梦这部书,只是上中学时粗粗看过,细节早已记不清楚;出事前刚刚买了一套,还没来得及细看自己便香消玉殒。关于平儿,她只知道她是王熙房的陪嫁丫头,后被指给了贾琏做通房。夹在妒妇凤辣子和风流成性的贾琏之间,她的处境一定也不好过,难得的是她竟上上下下应酬得十分周全。不但下人们敬服,就连狠辣的王熙凤也忌惮她两分。

    “这应该是个聪明智慧的女子啊”,陈美凤暗暗叫了一声,心中不由得惶恐不安。虽然一再安慰自己既来之,则安之,可终究自己不过是个大学三年级学生,身无长物,又没什么社会经验,要怎样才能在那充满了明争暗斗的荣国府里立足呢?何况,自己还重生成了九岁的小平儿,这……书里可没有写呀……

    不过掐指一算,离王熙凤嫁入贾府还有几年,自己这个现代女子还有足够时间在王家大宅里先修炼一番。

    前路未知啊……平儿长吸了口气,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

    平儿正坐在炕上出神,忽听有个略粗沉的声音在门外叫道:“收拾好了没有?该过去啦”,随着“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提着裙子,迈进了门槛。

    平儿瞧她梳着溜光的头,身上穿着的青布衣裙干净整洁,象是个有几分体面的婆子,忙从炕上下了地,曲膝向她行了个礼,怯生生地说:“都收拾好了,您是……”

    “我姓范,在咱们大小姐院子里当着差。”妇人打断了她的话,眼睛在平儿身上一扫,面无表情地说道。

    “范嬷嬷好”,平儿又向她蹲了蹲身,恭敬地说:“倒麻烦您老人家走一趟,您受累啦。”

    “给小主子办事儿,说不上什么受累不受累的话”,范嬷嬷看起来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依旧面无表情地瞅了瞅平儿手里提着的小包袱,说了声“走吧”,便转过身,率先出了屋子。

    平儿之前已经把身上那件肮脏的作衣脱了下来,整齐地叠了放在炕上——一会王大娘自会把它收了去。自己重新换上进府时“凤姑”身上穿着的那件破旧的褂子,她怀里紧紧抱着自己那个小包袱,亦步亦趋地跟在范嬷嬷身后,出了门。

    平儿自从被卖进王家大宅,这两天只在大厨房和相邻歇息的小院中两点一线的活动,完全没机会走动走动;此时出了这院子,才有一种豁然开朗之感。

    这座府宅实在是太大了!轩馆错落,亭台相望,平儿跟着范嬷嬷曲曲折折地也不知绕了多少条回廊,路过多少个院落,范嬷嬷却还没有止步的意思。

    范嬷嬷只管昂首挺胸地走着,一言不发;平儿略错后半个身跟在她的右侧,偷眼望着满园中萧疏的树枝上,凉亭的尖顶上,重重的飞檐上皆堆着皑皑的白雪,粉妆玉砌一片,心里想着若到了阳春三月,这整个园中一定是姹紫嫣红,不知有多漂亮……正胡思乱想间,两人已行至一条羊肠小径前。

    这条小径以鹅卵石铺就,两侧是竹林夹道的土路,堆积了厚厚的积雪;小径上倒是打扫得干干净净,只是蜿蜒而狭窄,仅能一人通过。

    平儿微踌躇了一下,轻轻说了声“mama请头前走”,便将石子小径让给了范嬷嬷,自己往旁边一闪,下到了土路上行走。

    范嬷嬷顿了顿,脚步不停,大剌剌地继续在小径上走着,却把脸偏了偏,微微瞅了旁边这个纤瘦的小女孩两眼,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和缓的笑模样。

    她瞧了瞧平儿脚上一双破旧的单鞋已尽被土路上的积雪浸湿,便说道:“一会儿到了地方,让你梨蕊jiejie找双棉套鞋给你,这样的雪天,脚上生了冻疮可是不好。”

    “多谢mama关心”,平儿连忙轻声道谢,趁机问道:“梨蕊jiejie是……?”

    范嬷嬷脸色平缓地说道:“是咱们大小姐身边第一个得意的人儿!”见平儿眨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一张小脸上满是虚心求教的神情,范嬷嬷暗自点了点头,索性跟这小丫头多说两句:

    “咱们姑娘院子里一等大丫头四名,按着季节取的名字,分别叫梨蕊,柳叶,桂香,梅萼。梨蕊姑娘又是这一等丫头里最得力的拔尖人儿;二等丫头也是四名:春分,谷雨,立夏,小寒;再就是那进不去姑娘屋子的三等粗使小丫头,也是四名。”边说,边瞟了平儿一眼。

    “进不去姑娘屋子的三等粗使小丫头……”平儿心里默默重复着这句话,不由得有些泄气,但还是恭敬地说道:“谢谢mama指教了。”因又自言自语道:“三等丫头里算上我,倒是五个人……”

    范嬷嬷有点不屑地扑哧一笑,道:“你以为你真有那么好的人才,被咱们姑娘格外看中了?你别痴心妄想了。咱们府上的规矩,姐儿们院子里一二三等的丫头,按制都各为四人。只不过是咱们院子里的三等小丫头里有一个犯了错被撵出去了,缺了一个人的窝儿,可巧看见了你,就把你补过来而已。”

    平儿不由得面红耳赤,有心再问一句,那个丫头因何被撵了出去?却又提醒自己“前世的宅斗文可看得不少,大宅门里最宜藏拙。言多语失,不可多言”,遂硬生生地将嘴里的话又咽了回去,只不好意思地红着脸笑了笑,轻声道:“知道了,谢谢mama提点。”

    范嬷嬷似乎很满意这个小丫头的态度,这次倒是认真地转过脸细细地瞅了平儿两眼,微微点了点头,有些倨傲地说道:“我是咱们姑娘的奶娘,带你进去本来不是我的事儿,不过是顺路罢了——院子里另还有两个粗使的婆子,回头别认错了。”

    平儿忙不迭地连连点头称是。

    说话间已来至一所院落门前。平儿抬眼见几株梧桐掩映着一道白墙碧瓦,朱漆大门,门楣上悬一匾额,由不得口唇轻动,几不可闻地念着上面的字:“梧桐苑……”

    范嬷嬷笑道:“本来姑娘自己取的名字叫栖凤苑,老爷嫌太扎眼,这才改成现在的名字了。”边说,边以手拍门,高声叫着:“喜儿,宁儿,开门!”

    便听门里一串脚步声跑了来,一个小丫头从里面开了门,先满脸含笑地冲范嬷嬷蹲身行了礼,说了声:“您老人家回来了?”又扭脸瞅了瞅平儿,冲范嬷嬷道:“就是她?”

    范嬷嬷鼻子里“嗯”了一声,迈步就往里走,边说:“哎哟,跑这一趟,腿都酸了。进去跟姑娘复个命——好歹是姑娘亲自挑的人。”

    那小丫头便笑道:“太太那里要摆晚饭了,姑娘已经过去了,不在家。”

    范嬷嬷皱了皱眉,道:“那你把这平儿小丫头领进去交给梨蕊。姑娘必是没穿着外头大衣裳,这大雪的天儿!你去叫桂香找件大毛的衣服出来给我,我给姑娘送过去。”

    这小丫头便嘻嘻笑了笑,眨着眼说:“mama怎么了?姑娘过太太那边去自然有梨蕊jiejie和柳叶jiejie跟着,哪能不穿外头衣裳?冻坏了姑娘两位jiejie怎么跟太太交待?”

    范嬷嬷顿时竖起两道眉毛,冷着脸道:“手炉呢?难保忘了带!你去说给她们拿一个续上炭,拿出来给我,我给姑娘送过去。”

    小丫头复又嘻嘻笑道:“您老人家真是想得周到,怪不得太太整日夸您对姑娘尽心呢——只是,我瞧见梅萼jiejie亲自拿了手炉送到姑娘怀里的,叫您白惦记了……”

    范嬷嬷瞅着她笑靥如花的面容,不由得大怒,双眉倒竖,指着她高声道:“喜儿!你这小蹄子敢抢白我?没上没下的,也想跟静儿那东西一样被撵出去不成?”

    这叫喜儿的小丫头这才吐了吐舌头,不吭声了,瞅着平儿说:“跟我进来吧。”

    平儿连忙冲她笑了笑,低了头惴惴地跟着往里走。范嬷嬷到底还是寻了个由头,丢下手,匆匆地往上房去了。

    喜儿望着范嬷嬷的背影,敛了笑容,几不可闻地低骂了一声:“专会溜须拍马的死老婆子!”

    平儿忙低了头,假装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