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按照府里的规矩，小姐出嫁，贴身的大丫头亦要随嫁，跟到夫家继续伺侯小姐，以免自幼儿娇养大的小姐初到一个新环境，因为不适合而出什么问题。这样的大丫头成年后通常有两条出路，一则是升作通房丫头，在小姐身体不方便的时候，满足姑爷的一些生理需要，过个一年半载，大多能被纳作妾室，成为小半个主子。另一条路则是由小姐指嫁给家仆，升作管家娘子，帮助小姐管理府中事务。

    所以一般来说，贴身的大丫头与小姐之间其实是一种互相需要的关系。小姐需要身边人为她在夫家撑场面，而丫环则需要借助小姐的力量改变自己身为奴仆的命运。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秋荷和杜三小姐也将走上这样的一条道路。共同离开杜府，去远在诸暨的林家去开始自己一段新的人生。

    可是那一夜后，一切都不再那么确定。

    秋荷有时会想，也许自己这一辈子都要困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杜家明显不希望有更多的人了解杜三小姐的事，所以就不可能再指派人手过来替换她们，那也就意味着她们四个女孩子将不能离开，不能嫁人，只能陪着沉睡不醒的小姐一起慢慢老去。

    金儿、玉儿是家生丫头，从祖父辈起就在杜府伺侯了，所以还有父母替她们在府里拼命使钱找关系上下活动，指望撞着哪只响钟把她们从这院子里调出去。可秋荷是卖身到杜府的，早就绝了这个念想。

    或许就这么着也没什么不好，她后来也常常自我宽慰。生来就是做下人的命，到哪里还不是伺侯人。服侍三小姐虽然辛苦些，可总用不着受气挨打，院子里事事都由自己拿主意，倒也自在。若小姐当真不幸咽了气，杜家看她这么多年辛勤服侍的份，也不会亏待于她。这么想着，也就心平气和了。

    春来夏往，日子一天天滑了过去。

    三小姐住的院子小，窗前种着株瘦梅，院角立着棵银杏。银杏单株不结果，只是胜在树干挺拔，枝叶茂盛。到了秋天，秋荷在树下支了躺椅，将小姐背到院子里躺着。穿过银杏叶的斑驳秋阳落到杜三小姐脸上，苍白的肌肤下便有了些血色，似乎她只是小睡，片刻便能醒来一般。

    秋荷搬了只小竹椅坐在小姐身边做些针织女红，周围很静，静得能听到微风穿过树叶的声音……

    她低着头一针针绣着棚架上的那朵牡丹，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颈子酸得吃不住劲才抬起头左右扭着活动了一下，刚转到侧边便呆住了，针尖不觉刺进指尖，一滴血珠渗了出来，染红了牡丹的几茎细蕊。

    睡在躺椅上杜三小姐睁着眼，眼神空洞的看着天空………

    清醒过来的杜三小姐和原先一样无声无息的躺着，只不过一个是睁着眼，一个是闭着眼，一个像活着的死人，一个像死了的活人。

    御医卢大人说这是因为三小姐原就体弱气虚，又昏睡了半年多，虽然有人每日按摩清洁，肌肤表面看着倒还健康，其实内里的筋骨都废掉了，所以一时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没有一年半载的休养根本不可能恢复。他又连声感叹道，三小姐这种情况都能醒过来，实在是老天爷有心眷顾，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三小姐看来是有福之人啊。

    杜夫人眉宇舒展，忙道谢卢大人吉言。接着便从丫环手上接过一只瘦长的紫檀木盒轻轻搁到卢大人身边的案几上，含笑道：“大人是杏林国手，为小女花费了若许心血，我们夫妇实在是感激不尽。这盒里是两根百年参，也不是多好的东西，只是想着大人配药之时或许有用，还请大人不要推却。”

    卢大人身为御医，以俸禄自养是绰绰有余的，只是百年参这种东西等闲有钱也未必弄得着，他估摸着杜府百年世家，这种东西大概不会少，收下也不至于不好意思，也就泰泰然的收下了。又细心开了副方子，认真嘱咐秋荷每日如何替小姐按摩，如何引导小姐说话，行动，最后道：“三小姐能不能恢复到以前那般，端看你这段时间的伺侯了，好好用心，你家老爷、夫人日后定然不会亏待于你。”

    秋荷慌得赶紧应了。

    杜夫人吩咐金儿将卢御医送了出去，坐在那里沉吟了半晌：“以前的那些事情，我也不想再追究，眼前顶顶要紧的是把若儿的身体调养好，与林家的婚事原本是定在今年冬天的，看情况是赶不及了。可就算拖也拖不过明年春天。”

    她端坐在那里，眉目无限慈和：“到时候，不管是死是活，我杜家都要给林家交出一个人来。你尽心服侍，小姐身体好了，能跟着陪嫁过去算是你的福份，若是到那时小姐还好不了……”她的目光在秋荷和玉儿身上绕了两圈，起身由丫头搀扶着径自去了。

    玉儿吓得都快哭出来了，颤声道：“秋荷姐，夫人不会打死我们吧。”

    秋荷浑身冰凉，她看了看静静坐在圈椅上看着窗外却面无表情，仿如一潭死水般的杜三小姐，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

    在秋荷这些丫头们所不能了解和理解的层面上，杜三小姐与林二公子的姻缘其实代表着两个百年来一直磨擦不断的世家的一次尝试性的友好表示。

    前朝之时，杜、林两家就已同殿为臣，杜家曾经创下连续诞生两个丞相的辉煌，而林家武学传家，三代家主历任边疆统帅，下属将领遍布军中。一文一武，各霸一块，原本也没多少矛盾，可没想到世事变迁，百年前，本朝开国时出了位极厉害的皇子，善用奇兵，竟是亲率万骑绕过前敌，直入京师，俘虏前朝国主。杜家那些在朝为官的子弟也随着国主一齐投了降，并将家族宗室迁入了东京都。

    这倒也罢了，覆巢之下原无完卵，国主都降了，自然用不着你一介臣子在那里犹自清标孤傲，可坏就坏在杜家为了取信于新的主子，献上了诱敌之计，将还在军中怀着一线希望企图抵抗的林家主将骗来生擒了。当然后来林家知道大势已去，在新朝的真情感召之下，加之也不愿把整个家族随旧朝陪葬，半推半就之下成就了好事，可两家的梁子却自此结下。

    尤其是近几十年，林家势力渐渐从军中退去，转而经营朝中，与杜家磕磕碰碰自然在所难免，好在这两家的家主都是善于与时俱进的开明人物，终于找了个机缘坐在一起心平气和地喝了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