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感伤

    初秋的天气，是一年中我最喜欢的，清风不寒，除去了夏季令人烦躁的酷热，爽朗的空气使人神情气爽，史府的桂花已经全开了，花园中一片微微醉人的甜香。日香桂、大叶佛顶珠、月月桂、大花金桂，圆瓣金桂等等品种，争奇吐艳，酿就了安宁、平静的气氛。

    我一早起来，就和云晴、灵芳到花园里采摘桂花。灵芳道：“姑娘，叫她们采了送来就是了，何必亲自动手？”

    “你不知道大jiejie最喜欢桂花吗？这几天大jiejie在家，又正是桂花盛开的时候，我想每天亲手摘几朵，插在瓶里，别人摘的，能有我选的如意吗？”我一边摘下一朵，放到云晴手里端着的一个盘子里。

    “正是呢，这一转眼，都到了初六了，大姑娘眼看就要回去了，再回来也就是过年回来一天，匆匆忙忙的，这么长的相聚时候，也不知何年何月了。”云晴微微叹息说。

    灵芳笑道：“那有什么难的？难道大姑娘永远不再长回来不成？”

    “只怕到时候二meimei也已经出嫁了，哪里还有姐妹长相守的时候呢？”

    我顺着这柔和的女声望去，只见周绣穿着一件菊纹绉纱袍，显得分外超脱雅致，神情清朗，面带笑容，依然是那么平静。

    我红了脸，带笑说道：“嫂子就会拿我开心儿。这么早就到花园里来么？不照顾鼐哥儿上学去？”

    “说是今日有新送来的进上的葡萄，太太一早就派人把鼐儿叫去了，我也不必管了。”

    “嫂子这几日忙着收拾房屋，累坏了罢？”为了迎接明霞进门，周绣已经把自己正房旁边的三间左厢房装饰了出来，一切陈设，虽不比自己正房，却也十分精致，可见周绣为了此事，也是费了一番心血，我想到她为了弥补对史毅的冷漠，想在此事上尽力让史毅高兴，也不由得一阵悲凉。

    周绣的声音似从天外传来：“这也没有什么，也是我分内应做的。只要你哥哥满意就好。”

    “嫂子没少费心，这都是我们亲眼看见的，哥哥断不会不知道。”

    “我只求我自己心安罢了。”周绣低声说。

    我想想德润告诉我的一切，再也忍不住，遂向周绣说道：“从前的事，大jiejie已经告诉我了，嫂子也不必为什么难过、歉疚，这些都怨不得任何人，嫂子这些年心理的苦，我也能明白的。”

    “我一生已经如此，心如死灰，别无所求，只愿你哥哥能舒心，就是我的偿还了。”

    周绣正是如花美眷的年纪，却这样灰心，我心中一阵疼痛，在我看来，人生总是要走下去，与其苦苦纠缠从前的事，不如转身试着走向另一扇门，其实以我看来，周绣和史毅是能够成为一对美满夫妻的，只要两人能够放得下。

    “你还年轻，别说这么伤心的话，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虽说自己心中的事，外人是难以理解的，但既然已经走到这里，嫂子还是和哥哥好好过下去，以后的事谁能知晓，不说别的，只看鼐哥儿那么聪敏，哥哥嫂子的福气在后头呢。”

    “浮生若梦，万物皆虚，有时夜半醒来，想想觉得什么都是空的。我只盼着自己的身体能支撑住，熬到鼐儿长大，看到他能娶妻生子，不要象我和他父亲这样，我就瞑目了。”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只有等时间来改变一切了：“嫂子，不管怎么说，你还是要放宽心，象你说的，还要看着鼐哥儿成家立业呢。你身子好，才能有那一天啊。”

    “meimei说的我都明白，meimei放心吧。”

    “大奶奶怎么这么清闲？也来赏花来了？”潘姨娘清脆的声音从一簇花后响起来，我和周绣回头一看，只见沈夫人穿着一件捻金撒花烟罗衫，和潘姨娘一起姗姗而来。

    我见了她们二人就觉得厌恶，沈夫人面上带笑，口是心非的样子，只叫人觉得寒冷。

    “我出来走走，正巧看到二meimei在这儿，说话就说住了。”

    “听见说大奶奶这几日忙的了不得，给明霞收拾屋子，我这里也是千头万绪的，忙的就撂不开手，也没顾得上去看看。”潘姨娘一脸笑容地说。

    周绣面无表情地说：“不劳烦姨娘了，我虽然累些，也就自己做了。”

    “我们大奶奶就是贤惠，把左厢房装饰得天宫似的，毅儿有你这个媳妇，真是福气啊。”

    沈夫人这连讽带刺的话，我听了不由得一阵生气，正要说话，周绣已经答道：“明霞已经怀了我们史家的血脉，是史家的有功之人，装饰的好些也是应当的。”

    “那是自然，毅儿媳妇素来对毅儿就不论什么事都懒得反对，这事更是不会了，这下明霞进门了，你就清闲了，又多了个人服侍。”

    “大奶奶本也不大兜揽大爷，这下正中下怀了呢。”

    这两人一唱一和的，句句暗指史毅夫妻平时不和，我冷笑一声说：“那一个戏子，凭他怎么样，也翻不出天去，哥哥也是为子嗣起见，就是进了门，自然是嫂子教导她，哥哥素来看重嫂子，前日不是送蜀锦回来吗，送来时还说要托嫂子好好管教管教偏房呢。”

    我故意这样说，潘姨娘果然脸色不大好看。道：“二姑娘病了一场，这张嘴还是没变，还是这么伶牙俐齿。我笨嘴拙舌的也不说什么了，昨天我给雅儿挑的衣料，预备中秋出去拜节时候穿，雅儿也大了，出门见客，穿戴是最要紧的。我还没来得及叫裁缝来量呢。你们只管赏花吧。”说着便和沈夫人去了。

    周绣看着我道：“潘姨娘怎么对三meimei这么上心起来了？从前不是总说三meimei不争气，没用吗？”

    我脑中突然闪过那天在厨房听见两个婆子说的话，却只是微笑道：“谁知道她们每日闹些什么。”

    我又摘了一朵，给周绣簪在鬓上，端详着笑道：“这样就精神多了。”

    周绣笑了一笑，正要说话，忽然她房里的几个小丫头赶过来道：“大奶奶，大爷从外面送了好多东西来，都堆在屋子子里呢，等着大奶奶回去收呢。”

    “送什么东西来了？还缺什么不成？”我有些奇怪地问。

    “好些东西我们都不大认得，说是都是给明霞姑娘的，让摆到左厢房去。”小丫头偷偷瞄着周绣，小声说。

    周绣饶是再怎么不放在心上，也有些沉不住气了。道：“既然如此，我这就回去。”

    我道：“嫂子，我也陪你回去看看。”

    进了史毅夫妇的上房，果然见堆着半屋子的东西，有绫罗绸缎，金玉瓷器，古玩摆设等等一应俱全，我都不太认识，也没敢说什么，怕露出马脚。不过能看得出来，都是极为上品的东西，不逊于周绣房里的，有些似乎还更精致一些。只见周绣脸色不太好看，她拿起一件向我说道：“这是上等的祖母绿，你哥哥也真是费心思了。”

    周绣的神色黯然，抬头见我在注视着她，道：“我并不是为了我自己。”

    我轻声说：“我知道，你是为了鼐儿。”

    “我是个母亲，我自然要为我的孩子打算。我虽然不嫉恨明霞，可是现在她有喜，不知以后，你哥哥还会不会疼鼐儿。二meimei，你不要以为我有什么居心，我也是情不自禁。”

    “我怎么会这样想你呢，嫂子，你只管放心，你也知道的，哥哥不是那样的人。鼐儿是他心头上的一块rou，就是老爷太太，又是怎样的疼鼐儿。”

    周绣微微一笑，自己强自宽解的样子，道：“也是我多心了。”

    看我身后的沁瑶还拿着几支桂花，便笑道：“meimei摘了桂花是要做什么，给太太送去吗？”我笑道：“大jiejie最爱桂花，我想亲手挑几朵好的，摘了给jiejie插瓶玩。”

    “那快送去吧，一会要传早饭了。”周绣笑着催促我。

    我便道：“嫂子也抽空歇歇。既然如此，我就先去了。”

    走出院子，高高的秋阳发出灿烂的光辉，天空显得分外高朗，阳光洒在桂花和碧叶上，碎金乱银，流光溢彩。我嗅着桂花淡淡的甜香，唯愿我的生命，也能没有灰暗，满是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