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丕腾
人间江南,四月天。 一座古朴又不乏精致的农家院落里,微露的晨曦尚未驱走夜的最后一层薄雾,淡牛乳色的薄雾如轻纱帘帐,守候着白日喧嚣前的最后一缕清梦。 这春困与忙碌叠加的季节里,人们多是贪睡的。 小院的主人今天却睡不着了。只见他穿着一身睡袍,正背着手站在窗前沉思。一双阅尽世间沧桑沉浮依然明亮犀利的眼睛,朦胧地望向远方,眉目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悒郁。 “老头子,别太自责”,一个温柔而疲惫的女声打破了这片寂静,一直就站在他身后的她边为丈夫披上外衫,边叹气说:“过去种种,你是用心良苦的,只是…那孩子…哎…….”妇人说着,已然红了眼眶。 丈夫转过身来握住妻子的手,轻轻拍打着妻子帮自己整理衣衫的手,无言点头。 片刻的沉寂过后,妇人已然稳醉头的哽咽,忽然情绪激动的道:“要怪,只能怪我这个为娘的,当年太骄纵他了,才让这个孽障….让腾儿…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她的眼底有深不见底的伤痛与自责,却同时有着柔情与不忍,心情刹是矛盾。 老头子摇摇头,“你做娘的,难免偏疼幼子,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当年太武断了。早知如此….唉….” 想起那段原本该是延着幸福与快乐的足迹一直往前走,如今却变得狼狈与无奈不堪的往事,他们夫妻俩一起无奈的摇了摇头。 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而即便是在神妖魔界,发生了的事情就是发生了,谁也无法改变过去的一切。 只是,若是能有如果,若是一切可以重新来过,该有多好呢 就这样。仿佛过了很久,老头子的声音再次响起:“算了,过去的事就不去想了,不论如何。当务之急,我们还是一起回蛟龙海看看罢。” “嗯,说得对,我和你一起回去。”老婆子应和道。 “你…不要了吧。”老头子神色微动。 “你还不了解我么”老婆子坚定的说。 老头子定定的看了妻子片刻,终于妥协道:“唉,随你吧。” 说着,夫妻二人使了瞬间移动的术法,转眼便从家中消失不见。 初生的朝阳将他们的背影镀上一层暖红,不知怎的,那温暖如新生的色调。反而让人感到一股难言的悲伤。 这对老夫妇,便是蛟龙族早已隐居避世的老君上央及和老伴儿涅凤。而这处农家小院,是他们在人间游历的数十处居所之一。他们正在谈论的,是三年前因为谋杀墨玄而被贬去看守蛟龙海活火山的二儿子丕腾。 昨天,他们刚刚得到诗默传来的消息:丕腾疯了。 丕腾疯了。疯在他自己的心魔。说起丕腾的疯,用人间的话说,那叫真正的“自作孽,不可活。” 三年前,当央及和诗默一行当众用水镜揭露了他勾结玄清谋杀墨玄的卑鄙勾当,丕腾便辩无可辩地被拉下了君王之位,由央及亲手废去一切术法修为。然后被发配去看守蛟龙海的活火山了。 比起他犯下的滔天罪行,这样的惩罚实在称得上仁慈。不少蛟龙族人觉得,央及作为父亲,终究还是心软了。 其实他们怎么能明白呢,央及没有处死丕腾背后的复杂原因,怎是一个“心软”可以概括。 一方面。人间有句话叫“知子莫若父”。央及虽然从未像关注丕泽那样关注过丕腾,但他对丕腾的了解,绝对比丕腾知道的多得多。 他知道,自己这个二儿子,虽然本事不大修为不高。却是一等一的心高气傲。让他当众承认比别人差,那绝对是杀了他也不肯的。更何况现在被废了一切术法修为,贬去干最低等的蛟龙才做的贱/役,这对他的折磨,简直比杀了他更甚! 另一方面,央及没有处死丕腾,也许还因为他心里的自责和愧疚。毕竟,今天这个局面的形成,他这个做父亲的,也的确脱不了干系。 当年央及还在位的时候,一心培养丕泽作为未来的继承人,对丕腾的关注其实是不够的,他只希望他能做个安分守己的闲散王爷。央及这样的安排,并非出于对丕泽的偏爱。虽然平心而论,丕泽的确比丕腾出色很多。但央及这样安排的根本原因,还是不想重复多年前那场血腥的噩梦。 近一千年内出生的蛟龙族人,大多都认为央及是前任君上乾离的独子,所以当年顺理成章地继承了父亲的王位。但事实并非如此。 央及其实是父亲的第三个儿子,在他上面还有两位哥哥。说起央及的两位哥哥,那都是蛟龙族里百年难见的人才,天生聪颖又勤奋好学,不到二百岁就成了可以替父亲独当一面的栋梁之才。 那时候央及还很小,要说上面有这么两位才华横溢又霸气侧漏的哥哥,王位的继承是怎么也轮不到他的。乾离也的确是这么盘算的,只是两个儿子都太过优秀,到底要传位给谁,乾离还真颇有徐躇。 也就是乾离的踌躇坏了大事。眼见父亲黄昏日近却迟迟不立太子,两个儿子都有些等不及了。于是在乾离正常羽化前二百年,蛟龙族爆发了从未有过的内战。两个儿子持戈相向,兵戎相见,最后相残而亡。 这个残忍的事实让垂暮之年的乾离实在难以接受,他伤心到口吐鲜血,不久便含恨而死。于是,剩下的唯一还活着的央及,理所当然的作为唯一的继承人登上了王位。 登上王位后的央及展现了比两位哥哥更卓绝的才华,他励精图治,终于重振山河,并且带领蛟龙族走向了从未有过的辉煌。事实上,央及的才华确实在两个哥哥之上,只是他真的对那个尊贵的位置没有多大兴趣,才会一直保留自己的实力,不争不妒。 再后来,人们便渐渐不再提起那场血腥的内战。老人给孩子讲故事的时候。也从不涉及那段时期,那段历史,确实不大适合当孩子们的睡前小故事。当年的血腥,仿佛从未发生过一样。被从蛟龙族的历史上抹去。 但只有经历过的人们知道,白日里不敢想的那些,是怎样将他们从一夜夜的噩梦中惊醒…. 正如只有央及知道,他是怎样从无忧无虑的翩翩少年,一夜间成为战火纷飞父死兄亡后不得不承担起一切责任的国之君主。 正因如此,央及即位后最想做的事情,除却安邦定国重兴蛟龙,便是再也、再也不要让他的子孙,重复经历他经历过的血腥噩梦。 所以,他才一心一意的只培养丕泽作为蛟龙族的继承人。一心一意的让丕腾做个闲散的王爷。可惜,丕腾显然从来都不曾理解过父亲的这份苦心,当然,央及的苦心其实严格说起来也是种变相的负担,他从未尊重过小儿子。了解小儿子的真正需求,才会间接导致了后面的悲剧发生。 丕腾要守的活火山在蛟龙外海深处,时常喷出炽热的岩浆,任何靠近的生物都能被烤得半死,因此看守它绝对是个苦差事,一向是由蛟龙中最低贱的贱民做的。 丕腾本是最心高气傲的人,又做了那么多年万人朝拜的君王。一夕之间成为术法全无受人唾弃的贱/民,这个心理落差着实让他难以接受。 况且,丕腾还不是一般的贱/民,他的所作所为连贱/民都不齿,于是他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贱/民中的贱/民,要站离火山最近的岗。做最脏最累的活计,为了不饿肚子甚至要与海怪争食。 所有这些,央及当年都想到了。 他之所以罚丕腾去看守活火山而不是按蛟龙律法直接把他处死,就是希望他可以有所反省。 可惜,从小就根本不曾花心思去了解丕腾的央及不会明白。像丕腾这种人,最学不会的就是反省。因为他心里只有自己,看到的便只能是别人对自己的“不公”,所以永远都会选择性地忽视自己犯下的错误。 仿佛,他们永远不会做错任何事情,只要别人对自己稍微不好,那就是别人的错误! 从小到大,丕腾一直觉得父亲从未重视过自己,不管自己怎么努力,父亲眼里永远只有他那事事优秀的长子,以及比长子更优秀的长孙。
最初丕腾还是很想亲近父亲的,某种程度上他很崇拜自己的父亲,毕竟他的父亲是蛟龙族史上最强大英明的君上,连天君都忌惮他的实力,诚心邀请他直接飞升成神龙,脱离妖籍,改为神籍。他总梦想有一天,可以成为父亲那样驰骋天下的君王。 小时候他总是想办法在父亲面前表现自己,其实,他的本事也不差,但是,和他的大哥丕泽的天分相比,他确实是相差太多。但他相信,勤是可以补拙的,于是他一直很努力的修炼着。 可是,不管他怎么努力修炼,怎么飞快的进步,父亲的反应总是淡淡的。如此,时间久了,丕腾便也放弃了亲近父亲的意图,取而代之的,是对父亲和大哥彻骨的恨。 他恨大哥的优秀,恨他为什么天分那么高,轻而易举就可以做成自己付出很多依然做不好的事情;恨他为什么明明拥有一切,却偏偏要表现得一点都不在乎。他更恨父亲,恨他眼里只有大哥,恨他从未正眼看过自己,更没给过自己一丝机会。 丕腾从来都想要王位,从来都是。最初是为了抱负为了梦想,后来,便是为了恨,为了恨的火光舔舐着的**。他想要父亲和大哥拥有的一切。他要把他们夺走的本属于自己的东西一样不少地夺回来,然后再把他们毁灭。 恨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恨意一旦产生,除非有强大温暖的爱,否则就难以消除。哪怕丕腾是拥有着母亲同样偏心得一塌糊涂的母爱的,却依然满足不了他那熊熊的野心! 这种一直盘踞在他的心里,像藤蔓一样缠住他的心,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枝繁叶茂。那扭曲的枝叶好像仇恨的毒蛇吐着信子,一有机会便要吞噬一切。 丕腾一直在肆机而动。可惜的是,强大的央及在位时,他没有等到机会;依然强大的丕泽在位时,他还是无机可乘;直到他的侄子墨玄,虽然同样强大,但他却因为逆天叛道的爱情而要禅位于他,他终于等来了垂涎已久的王位。 可这够吗当然不!他要的不是墨玄白给的王位,他要他真正臣服于他,他要他所拥有的一切!他要墨玄来偿还他们祖孙三代欠他的债! 于是,他勾引并联合了瑶姬,和她一起谋划了那场伤天害理的突袭倾言谋害墨玄的戏码。 当那一天,墨玄在陷阱中被伤得伤痕累累时,他和瑶姬一起大笑着,感到从未有过的踌。他甚至设想着父亲和大哥来质问自己时那气急败坏的样子! 他们从未看起过他,可那又怎样他们的儿子和孙子,还是死在了自己精心设计的陷阱下!他终于不用再费尽心思祈求他们的施舍,这一次,是他把他们踩在了脚下! 除却墨玄自始至终没有流露出一丝痛苦这让人很不爽之外,丕腾的心情那是极好的。他的好心情也的确维持了很久,直到那一天,诗默闯进蛟龙王宫。 那一天,央及也来了。 之前丕腾试想过无数种父亲在自己面前气急败坏的样子,每想一次都能让他乐得合不拢嘴。然而,那无数种表情,没有一个出现在央及脸上。他的父亲,依然像百年前一样,那么镇静从容,那么君王气度,那么视自己如无物。 哦,对了,央及的脸上还多了一种百年前不曾有过的东西,就是深深的、深深的厌恶。央及废除了丕腾一切的术法修为,这其间,他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那一刻,丕腾感到的不是恐惧,不是羞愧,而是从未有过的失落。失落过后,他的心志开始崩溃,他继续无限循环的怪责着自己父亲的偏心,怪责着老天的不公,怪责着自己的倒霉。然后,三年的守活火山生涯更是让他心神具散。 于是,他疯了,疯在了自己的心魔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