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证白马
11. 要离再次提起剑,已是劫法场两月之后的事情了。 他想起夏侯惇“拔矢啖睛”尤能力斩曹性的故事,对比自己被射了几箭两月不能抬臂的现实。有些伤感的意识到,这辈子,自己可能不能成为一位俾睨群雄的刺客了。 自他能提剑的那一刻起,敛尸人便再也没有睡过好觉。 要离时刻沉默着,鬼气森森的磨剑。 那柄黑色的宽刃长剑被他重淬,磨得又窄又利。 一股固有的,沛然不可御的决意充盈在他的整个胸膛,他要报仇,不但要惭恩报士,为老豆腐报仇,还要护佑家人,为自己的妻儿报仇,更要完成刺客之志,以一人之血换青史垂名。那日,八疤和尚怕他冲动,骗了他,其实在劫法场的当天,小铁匠和夫人孙氏便被下狱,战事将近的消息传开时,有人听说,小铁匠和铁匠夫人乃是乱党余孽,已被杀了。 如今这个男人才真是算得上茕茕孑立。 磨剑又磨了一月,有天夜里,敛尸人听到磨剑声骤停,心下一动,知道这厮终于要走了! 敛尸人穿鞋下炕,掀开破屋的门帘,见铁匠笔直的站在无星无月的天井下,腰别短剑! 敛尸人开口道:“你要走了!” 要离骤听哑巴说话,被吓的一个趔趄,转身看着敛尸人,半晌问:“你装哑巴!” 敛尸人点点头:“你装铁匠!” “我本是铁匠!” “杀人的铁匠!” 要离不接话,看着敛尸人。 敛尸人喘口气,闭了身后的门,道:“如今府衙固若金汤,要想行刺,无异于送死!” 要离道:“昔豫让伏桥入厕,吞炭栖身,所谓刺客之剑,明知必断而誓往,剑锋所指,一往无前,惭恩报士,凌空蹈虚……” 敛尸人打断他:“说这些干嘛?” 要离道:“我已有筹划!” “哦?说来听听!” “我殚精竭虑,已设一局!虽然我无鱼肠,但有这重淬的‘湛卢短剑’,也能图穷匕首见!”说罢,抽出黑剑,那剑煞气幽幽,不再有宽仁之态。 敛尸人看着黑剑莫名其妙:“你究竟要做专诸,还是要做荆轲?” “有什么区别?” “同为慷慨就义,前者成功,后者没成功。” 要离随即陷入纠结的思考中。 敛尸人道:“别想没用的,说吧,什么筹划!” 半柱香后,要离说完自己设计的局。 敛尸人问他:“你说了这么久,概括下来无非三句,你要买通县太爷左右,先让府衙拿你下狱,再于提审之际行刺,是不是!” 要离气结,说:“是!” 敛尸人又问:“我有一事不明!” “说!” “你有钱吗?” “没钱!” 又是一阵沉默,约莫一盏茶后,敛尸人道:“‘河清不可俟,人命不可延。’你不该轻率! 昔刘备先败于吕布,舍妻儿而不顾,后败于曹cao,又舍妻儿于不顾。然后乃成大事,如今施主心心念念牵挂家人,毫无筹谋,此去不但报不了仇,恐怕脑袋也得留下。” 要离道:“所谓刺客之剑,明知必断而誓往,剑锋所指……” “行行行!”敛尸人打断他,“你花这么大工夫设计这样一个局,要在提审之际行刺,要买通左右,又没钱,还不如直接击鼓鸣冤,也能上堂杀他!” 要离听后愕然,随即眼神一亮,做个长揖道:“多谢指点!”说罢转头就走。 敛尸人慌忙道:“我没指点你,我在劝你!” 可话音未落,要离人已不见。 隔天下午,有人击鼓鸣冤,有人咆哮公堂,有人图穷匕首见。 当日傍晚,敛尸人挖了个坑要埋要离。 合棺之际,要离忽然醒来,用最后一口气说:“杀我者是……” 敛尸人说:“不用说了!我知道你只说这四个字,安息吧!” 说罢合了棺盖,要离在棺材里奋力说出杀他之人的名字,可惜棺材被合上了,没人听到,因此死不瞑目。 而敛尸人合上棺,竟听到棺材里还有声音,忙开棺瞧,要离已死透了…… 12. 时值盛夏,伏天儿从早至晚叫唤个不停,唤的暑气蒸腾。 而县太爷的夫人周氏却感觉忽冷忽热,下午大堂行刺的事情传到她的耳朵里,说那个铁匠像疯子一样,手持一柄黑剑刺向县太爷,幸亏县太爷洪福齐天,才幸免于难。周氏想到刺客的儿子,又想到自己的儿子,有些慌张,有些后悔,时不时手心痉挛,坐立难安。 半个月前,她从狱中捞出一个孩子,正是今日刺堂的铁匠之子。 在那之前的某天,公孙家的三娘来府中探望她,带来些贵重的大补之物,说是公孙员外听闻县太爷近日贵体抱恙,所以特地从北地捎来的补品。 寒暄之余,三娘向周氏提起铁匠之子,她说这孩子和他母亲如今已在牢中羁押,不久后将被处斩,只因猜测其父为劫法场的蒙面客,便要斩其全家,未免残忍。 周氏听出三娘话音,是想让她从中斡旋救这孩子,一时彷徨。 三娘见周氏犹豫,趁势说:“jiejie,想来是数月前文书被毒的案子,迫的县老爷着急上火,连月来抓刺客jian细,如今岐商城中人心惶惶,jiejie闲时,还是该规劝一二,好让县太爷保重身子。” 周氏摇摇头说:“你知道,自古‘女寺不干政’!老爷的决策,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敢干涉!” 三娘忙道:“jiejie常在枕边,能劝上一两句,也是岐商百姓之福!” 周氏沉默下来,三娘自知失言。 半晌,周氏伸手握住三娘的手,问:“meimei,jiejie待你怎样?” 三娘讶异道:“jiejie待我,亲如手足。meimei以姬妾之身,又无子嗣,能在公孙这偌大的商贾之家立足,全靠着jiejie的照顾。jiejie的恩情,meimei不敢或忘,如有什么需要用meimei的地方?但凭趋驰。”
周氏摇头道:“我对meimei没有恩!” 三娘道:“jiejie这话错了,这世上的父母之爱,兄弟之谊,夫妻之情,朋友之义,都是……” 话音未落,周氏已泪水盈盈。 三娘反握住周氏的手,触手一片冰凉。她低声窥问周氏是不是受了委屈。 周氏摇摇头,只是说想儿子了! 三娘说,“小公子乃是堂堂男儿,指日间定会搏个大大的功名回来,不用伤心。” 周氏摸一把眼泪,说:“只要他平安,但愿他不要再回来,或者回来时我已死了,那时干干净净,我还是他的慈母。” 三娘摆手道:“这是什么晦气话,jiejie不该再说!” 一时安静,只有门外的伏天儿聒噪的叫。 三娘想岔开话头,逗周氏开心,问:“jiejie,廊下的那只西域灵鸟呢?怎么不见?这种鸟最通灵识性,认人也极准,上次我来时就认得我叫三娘,如今该会唱曲了吧!带meimei去瞧瞧?” 周氏一楞神,道:死了! 三娘吃一惊,要问怎么死的,但看周氏形貌,实不该再问,于是说:“jiejie不必难过,我听说凤凰涅槃,死而复生,这等神鸟,生死必有特异之处,说不定哪天又飞了回来,叫jiejie一声‘夫人吉祥’,叫县令一声‘老爷安康’!” 周氏骤然间浑身一抖,乍惊失色。三娘也吓了一跳,她细瞧周氏像失了魂魄似的,忙伸手探她的头,问她要不要叫郎中来瞧瞧。 周氏又一惊,眼神空洞的望着三娘。三娘心中害怕,却又不愿撤身而走。 两人对视,半盏茶后,周氏终于回过神来,三娘也吓了一身冷汗。 三娘意欲告辞,周氏开口问:“好meimei,jiejie没有什么事嘱咐你,只是想问你,如果一个人犯了罪不可赦的过错,该怎么办?” 三娘道:“古话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周氏又问:“那如果悔之不及呢?” 三娘道:“过而改之,便算不上悔之不及!” 周氏再问:“那如果骑虎难下呢?” 三娘笑道:“那就打死那只虎,然后回头!” 这场探问最终没有结束在这句俏皮话上,三娘记得周氏又问了她一个问题,她问:“meimei,人世间最苦的事情是什么?” 三娘道:“乱世为人,错付真心!” 传言说,要离刺堂时,晴天朗朗,日头很圆。但当他驱步出剑时,整个衙门冷如冰窟,黑色短剑搅起的剑花像是一口噬光的钟鼎,让天地都暗了暗。 那黑光游龙一样挑向县太爷的面皮,县太爷掩面向后倒。 要离怔了一怔,李衙役砍中他的腿,要离拄着黑剑跪倒在地,日头晃一晃恢复了光亮。 堂里堂外的人都听见一段残喘的大喝:“义之所至,生死相随!苍天可鉴,白马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