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繁星
第二天清晨,程家三人和吴泰熙的马车便候在了东郡门口,等了一阵子,秦家的车队也到了。 晨光正好,清清浅浅地投在秦衍骑着骏马的身影上,他脸色莹润如玉,笑容浅淡,随意地对迎上来的程家三人和吴泰熙点了点头,打马从他们身边走过。 程家的马车混在秦家一行人的车队里,歇脚和住宿时便各自行事,秦家的下人待人恭谦有礼,相处甚好。 柳色青青,绿荫渐浓,树荫下一座简陋的茶亭高挑的帘子在风中轻轻荡着,凉亭中和树荫下热热闹闹地或站或坐了二十来个人。 程悦接过秦家一个下人递过的一碗茶,道了声谢,轻轻吹了吹碗面的水雾。 那下人转身替程恒斟了碗茶,却不想一个不小心,被脚下一块微凸的石头绊了一下,一壶guntang的茶水向程悦身上倾了过去。 几处惊呼同时响起,程悦从自己手中的茶碗上抬起头,惊恐地眼睁睁看着那茶壶溅出guntang的水向自己兜头倾来,近在咫尺,避无可避。 完了。她只来得及在心里哀鸣了一声。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手臂出现在她眼前,又快又准地向那只茶壶和热水挡了过去,一声闷哼响起的同时,茶壶被挡得拐了个方向,热水泼在那只手臂上,水珠溅起,水雾散开。 这一幕惊险之极,也快速之极,众人的眼光都聚集在此,远处不明真相的人还在问:“怎么了?” 替她挡下热水的是吴泰熙,他半条手臂上的衣裳上还笼着一片水雾,满眼惶急紧张,脸色痛得苍白,却还一叠声地问程悦:“你怎么样了?有没有伤着?” 程悦慌乱地摇着头,扯起吴泰熙手臂上的衣裳,用力一扯,“嘶”的一声露出肌肤,通红一片,有些已起了大泡,看得她心里一阵紧缩。 这时秦家车队里随行的大夫也背着药篓过来了,程悦便让位给他处理。 吴泰熙见她确实没什么事,这才去看自己手上的伤,才觉得那痛真是钻心,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戚氏惨白着脸拉住程悦,摸摸头又摸摸身上,喃喃道:“还好,还好,没伤着就好。”然后才转身去看吴泰熙,微皱着眉地想着什么。 茶亭里的秦衍也在静静地看看吴泰熙,又看看程悦,眼里一抹深思。 再起程时,因为吴泰熙手受了伤,秦家便派了一个人帮忙赶车,又借了一辆马车给吴泰熙和程恒坐,原来的马车上就只坐了程悦母女两人了。 晚上歇在客栈里,吴泰熙手受了伤,没办法洗衣裳,程悦便帮他洗了,想起他将换下的衣裳递给她时那一幅别扭又忸怩的模样,程悦不由得笑了笑。 戚氏虽觉得不妥,可吴泰熙毕竟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受伤的,这可是承了他天大一个人情,若那壶水兜头泼下来……她打了个哆嗦,程悦十有八九成会被毁容了。 而看当时的场景,吴泰熙对悦儿毫不犹豫的保护,自己受了伤还询问悦儿有无受伤的紧张,还有看着悦儿那眼神……她是过来人,知道吴泰熙定是对悦儿心动了。 她有些头痛地揉了揉额头,可如何是好?看来是自个大意了,这十几天来天天坐在同一辆车上,抬头不见低头见,出门在外没那么讲究,整天厮混在一起,又是情窦初开之时,也实是正常得很。只是不知悦儿是什么想法。 可别做出什么丑事。 这边程悦已经在昏黄的灯光下将衣裳都洗干净了,一一晾在竹竿上,伸手揉了揉自己有些酸的胳膊。 她转身要回屋里去,却看见月洞门口影影绰绰地站着个人影,细看了一看,好像是秦衍。 她走近几步,问道:“秦公子这么晚尚未安歇么?” 秦衍点了点头,走近两步,负着手看她晾在竹竿上的两串衣裳,探究地看她:“程姑娘是自己洗衣裳?”饶他平日里外表冷淡惯了,话语里还是有些惊异。 程悦点点头:“是呀,我们没存多少钱,到了都城还要赁房子安顿,不省着些可不行。” “不过,姑娘可是娇贵之躯,怎可……” “以前我听过一句话,是人要去适应环境,而不是环境去适应人,我现在做的,不过是适应环境罢了。不管以前是富贵还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到了这个境地,总该改变的罢。若这点苦都受不了,到了都城怎安家?”她自嘲地笑了一声,当初戚氏要买个小丫头随身伺候去都城,被她阻止了,说她可以当小丫头伺候戚氏的。 那时戚氏也是像秦衍这般说的,她们再怎么也是官宦人家,悦儿是娇贵之身,怎可做下人之事,直让程悦劝得口干舌燥才勉强答应了她的请求。 戚氏觉得她只是是年少好玩,过不了一两天就捱不住这个苦头的,不想令她惊疑的是,过了好几天,悦儿既没有叫苦,还干得不错,她便没有理由反悔了。 不过她不知道的是,若没有程悦还是李慧时的那些经历和学到的家务技能,若是真正的程悦确实会如她预料的捱不了。 秦衍眼里有些意外,只静静地打量了她一会儿,说:“姑娘早些安歇罢。”转身之时,却从衣袖里掉下出一个香囊。 程悦拣在手上,香囊做得不算精细,针脚甚至有些许凌乱,颜色也有些旧,但明显虽常带在身上,却保管得极好,一角绣了一个小小的“秋”字。 秦衍从她手里接过香囊,低低地道了声谢,程悦似随意地问道:“秦公子对此香囊这般珍重,是心上人送的么?” 他看了看手里的香囊,眼光似水,语气轻柔:“是。” 程悦心微微揪了一下,有淡淡的酸意,脸上却笑笑:“愿你与这位姑娘有情人终成眷属。” 秦衍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一日因路上一座桥被冲断了,只得绕路而行,当天边落日的余晖晕染出天边一大片绚烂的云彩时,他们还身处在一片丛林中,路边山脉延绵,沐浴在霞光中,端凝而肃然。 秦家熟路的下人回话,在天黑前是没办法赶到村庄住宿了,不过在此前不远处住了一家农户,可以去借宿一宿。 行了一远处一段路,果然在林中空地上有一家农户,只有三间房。旁边一个小小的厨房,茅草屋有些破败,篱笆围墙内的院子有些杂乱地堆着些杂物。 屋子里传来小孩的哭闹声,和大声的训斥声,有一个年轻女子的哭诉:“若不是随了你这个窝囊废,我如今还锦衣玉食奴婢成群地伺候着,哪用得着受这种苦。” 一个年轻的男子声音道:“别闹了,若不是你,我还至于此吗……” 屋里孩子哭声震天。 秦家下人上前敲门,一个年轻男子满脸凄苦一脸怨愤地开门出来,见了眼前那一大队车马人群,怔住了。 下人陪着笑脸上前说明了来意,那年轻男子忙慌忙地点头应了,又进屋内一会,才请他们进去。 屋子里很小,虽刚收拾了一下,还是有些杂乱,那年轻的女子在里屋挑开帘子露出半边脸向外张望,脸上还有泪痕,生得白净清秀,不似寻常农妇,她脚边有一个一、两岁的孩子脸上还挂着泪珠,一手巴着门帘子,一手抱着女子的腿,也张着一双清亮的大眼睛怯怯地看向来人。 秦家的管家拿出一锭银子递给那年轻男子,请他备些饭菜,他忙应了,唤了那年轻女子出来与秦家下人一同去准备。 晚饭时,程家三人与吴泰熙同桌用饭,他们已经听说了这一对农家夫妻的故事,很是感慨。
那一对农家夫妻原是两户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某一日才子遇上佳人,天雷勾动地火,私定终身,可偏两家反对此事,两人便如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一般私奔了,可风花雪月过后,激情降温之时,他们带的银钱花尽了,带着两人的爱情结晶回到家时,却不被家人接受,被赶出了家门,两人无颜呆在郡上,远离了城镇买了几亩地过上了寻常农家夫妻的生活。可原来的公子小姐哪会种地?原来的花前月下被油盐柴米替代,原来的神仙眷侣也在日复一日的cao劳中变成了一对怨侣。 戚氏冷哼一声:“这是自做孽,自古以来讲究的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原来锦衣玉食的娇小姐,还承望她捱得过苦日子不成?”说着看了吴泰熙一眼。 吴泰熙沉默地往嘴里扒拉了一口饭。 用过晚饭后,月上树梢,戚氏和程悦分了一个房间住,秦衍住了一个房间,其他人都在空地上撑了简单的帐篷歇脚。 屋前生了几堆柴火,秦家的随从们还未歇息的在低声地说笑着,映着林中一片光亮,月亮渐渐升高,火光渐弱,林中也渐渐一片寂静。 程悦看了看身边熟睡的戚氏,披上衣裳出了房门,站在林边静静地望着天上明亮的月光,身边一口小小的池塘,映着一池繁星。 她觉得烦闷,想起了自己还是李慧时的日子。 “夜露风寒,姑娘站在此处为何?” 不远处一个声音响起,程悦回头,却见秦衍正站在不远处。 她笑了一笑:“秦公子不也不畏夜露风寒吗?” 秦衍笑笑,走了几步,在她身边两、三步站定。 两人默默地站了一会,秦衍问道:“姑娘在想什么?” 程悦轻叹了口气,反问:“你又在想什么?” 秦衍未答,抬头望着明月:“天下共月明。”脸上有淡淡柔柔的笑容。 程悦突然很羡慕秦衍的心上人,点头道:“为谁风露立中宵,公子实性情中人。” 秦衍轻轻道:“今日是她的生辰。” 程悦“嗯”了一声,又没了语言。 “你又在想什么?”秦衍问道。 “我在想今天遇到的这对农家夫妻。” “眷侣成怨侣,可叹。想不到姑娘小小年纪却有如此感慨。” 程悦说:“有一个佛教故事。有一颗树,一日遇到一位姑娘从树下经过,从此便刻骨铭心,无法忘怀。它苦求佛祖让它对那个姑娘说一句话。佛主说,好吧,你每修炼五百年,就可以对那个姑娘说一个字。它修行了一千五百年,受尽一千五百年的风吹、一千五百年的雨打、一千五百年的日晒,姑娘终于再次经过树下,并在树下坐下歇脚。大树很激动,它对姑娘说了三个字:我爱你。姑娘回头,看着大树说: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她回头看着秦衍,双眼灿如星辰:“这就是世事,世事无常,就算修炼一千五百年,受尽风吹雨打日晒,还是敌不过世事无常。” 秦衍凝视着她的双眸,眼中隐有光华流转,移开视线,轻笑一声:“你说得对。” 突然看着程悦:“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满嘴情呀、爱呀的,也不害躁吗?” 程悦怔了怔,坦然笑道:“心中无垢,言及****又如何?” 秦衍凝视了她一会,展颜笑道:“你说得很对。” 程悦被他的笑容晃花了双眼,只觉得虽身在夜晚,却只觉一瞬间光华璀璨,霁月风光,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心中暗叹:“长得这么好,真是祸水。” 月华清淡,一池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