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种魔心
此时正是仲夏，蜀地无数不知名的青山中的某一座，隐着一个小小的梅家村。此地山林物产丰饶，一道曲绕而过的小溪，清澈见底。 两只嫩白的小脚丫跃入水中，激起水中的细沙，惊走数只懒洋洋的沐浴阳光的游鱼。 “野儿，看jiejie给你抓条大鱼！”年方十六的小丫头梅雨弯腰在水中摸啊摸，被抓住的大鱼溅了一脸水，得意的对在岸边乖乖坐着的小梅野说。 梅野才三岁，学话甚晚，只会跟在jiejie后面咯咯的笑。随手把那鱼扔到桶里，忽听村子方向有人大喊：“陈易回来了！陈家老二回来了！” 然后是一片吵吵嚷嚷的人声，开门声脚步声鸡鸣犬吠响成一成，夹在蝉鸣中，让梅雨心中一乱，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风姿如神的少年身影。那陈家老二单名一个易字，十五岁那年说要去寻仙，直到今天才回来。 曾经缠着她讲神仙故事的少年归来矣，可是旧时相貌？她正想着，感觉衣角被人扯动，低头一看正是自己的弟弟，小眼珠紧紧盯着村子方向，流露出兴奋与好奇。 梅雨一把抱起他，笑道：“走，我们去看看那陈易去！” 不多时姐弟二人就转进了梅家村。此刻农闲，无事可作的庄稼汉都奔了出来看热闹，那陈家老丈、大儿子走在最前，扶着已经满头白发的老母亲，睁大着一双浑浊的老眼，四下打量，口中喊道：“易儿？易儿？你回来了？” 梅雨飞快的扫了一眼陈易，幼时的清秀已经拉出了棱角，冠玉般的脸光华流转，已不是那时的瘦弱。只是他目光清冷，即使他的嘴角噙起一丝好看的弧度，也是谦和恭谨着带着高高在上的疏离。 梅雨心中突的那么一寒，不知怎的那帅气也让她生出了厌恶。紧抱了自己怀里的梅野了些，看到自己的父母也在后面踮着脚，趁着人群混乱，一点点向父母所在的地方挤过去。 陈家老丈，看到陈易气得额头上青筋暴起，手中拐杖高高举起就要向陈易砸去，口中怒道：“孽子，孽子！一去三年不归，心中可还有这个家？” 那陈易却是不闪不避，直直的看着自己父亲，目光无波。 “死老头子你做什么，当心打坏了孩子！”已经哭蒙了眼的陈家妇人跌跌撞撞抱住陈易，护在他的身前，泪眼婆娑的回头去看一脸怒气的陈家老丈。 高高举起的拐杖，也只是轻轻落在自己脚前，混着一声说不出苦楚的叹息：“唉，老二啊，你母亲总护着你……” 看到陈易那样子，在周围人不由议论纷纷，觉得他对父母的态度，实在太冷淡了。陈易忽然收了笑容，把陈家妇人从自己身上拨开，那丝笑，也染上了苦楚。 陈家妇人愣在当场，陈易却恍若不见，只是看着天说：“娘，爹，易儿学艺三年，小有所成，奉师命出门谋一件大事，第一步，就是要‘斩俗缘’！” 这话一出，正在被听自己母亲数落身上水溃的梅雨骇然抬头，上一世看过的那些神仙小说精怪志异在心头流过，就有种不祥的预感。 如他所言果踏仙途，那么我们这些俗人与他的纠缠，都是俗缘，又要怎么个斩法？ 梅雨向他看去，只见陈易长身而起，衣袖翩翩的飞在了半空，伸手一招，不知从哪里来的一把黑色长刃出现在手中。他的脸被长剑放出的光影照得斑驳，看不出神情，只见那长剑化影万千，电一样离开了他的手向四面八方飞去，罩定了梅家村方圆五里的土地。 顷刻间喧闹的村子为之一静，连骄阳下卖力鸣叫的蝉也噤了声，不安的擦着翅膀。 突然暗下的天空，有说不清的压力，风雨欲来。 陈易如兰绽放的手，忽就那么一合，万道剑影，越变越大，从空中落了下来！ 梅雨吓得不能动弹，一股沉重的压力凝在心头，斩俗缘，就是把我们这些俗世中人都斩了吗？ 蓦地一股大力撞了过来，她娇小的身子倒在地上，敢出口的痛呼就已变成了悲鸣：“爹！” 只见她爹梅毅出现在她刚刚所在的位置，一支剑影捅穿了他的咽喉，正在漫漫消散，大量的鲜血从那巨大的空洞流出。 瞬间梅雨的心也像出现了空洞，巨大的痛苦和愤怒充斥其中，眼泪立时就滴了下来。 显然她爹撞开了她，替她受了本是落向她的一剑。 “爹！娘！张叔！陈奶奶！……”梅雨站起，扫视四周，却又颓然的跪下，无助的叫着。 原来此刻，梅家村已成修罗地狱，那一波剑影如雨落下，连陈易父母在内，尽已丧命。 她看到了父亲目光漫漫涣散却仍是让她快走的唇语，她看到母亲死前看向她和弟弟奋力向这边移来，她看到陈家妇人脸上的错愕与不敢置信，她看到梅家村上上下下百余人，只有她和弟弟梅野，因为梅毅那一推，躲开了必死的一剑。 她们，连带天上的陈易，是此间仅有的生灵。 死寂中，梅雨的喃喃和梅野的哭声传来好远。只听空中一声轻咦，那陈易显然已经发现了这边的异常，他目光扫了过来，看到跪在地上的梅雨和扑在她身上哭泣的梅野，目光一寒。 “漏网之鱼……竟然是五灵俱全的资质？”那古井一样的漆黑眸子，第一次起了波澜，他左手轻招，梅野就飘飘忽忽的飞到了他的身旁。 “陈易，你要在做什么？”梅雨大惊，心底的悲伤和愤恨也不知因何变成了力量，支撑着她又站了起来，声嘶力竭的喝问陈易，“你都做了什么啊……” 后一句已经没了力气，质问也因为痛苦低了下去。 “做了什么？自然是斩俗缘！”陈易理所当然的说道。 “你！你有什么大事，要杀父杀母，杀死梅家村全家上下？”梅雨厉声问道。 “你不懂。”他摇摇头，手中黑如深渊最底层一样的长剑斜指梅雨，“虽然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小缘，也是……斩个干净吧！” 又生成一道剑影，向着梅雨斩下。 她绝望的闭上了眼，却是许久没有痛苦传来，只觉得身边一片炽热。 她又睁开眼，天上地上都是一片火红，巨大的火焰在她身边肆虐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尸体焚烧特有的味道，可是那高热到了她身前一尺，俱都停下。 “我……我没死？”她看到天下已经没有了陈易，疑惑的自语。 “你自然没死。”一个声音在她旁边响起，说不出的妩媚，“我用幻术骗过了那无相宗的小家伙，他以为你死了，就走了。” 梅雨一惊，向后跳了一步。忽然心底一凉，自己这一跳，蓦不要跳到火里面去。 没有火舌卷向她……她回头一看，那火焰不多不少，还是在离自己三尺的地方伸缩着，把可以燃烧的一切都吞噬成灰烬。梅雨凝视看去，先见一身洁白华丽极尽繁复的拖地长袍，纤尘不染，然后才看到一张艳丽中满溢雍容，飘渺中流露杀机的脸。 在摇曳的火光中，却是唯一不动的风景，一双无尽幽深的眸子看着冯双，说不出是怜悯还是嘲讽。 梅雨忽地跪下：“你是救下我的仙人！请你收我为徒！” 她一下子冷静了下来，转念就想到，想要报仇，凡间的手段是伤不到陈易的。 而眼前这妇人，救下了自己又护得自己在火中无碍，显然功力要比陈易更高！ “你一个劣等资质，我凭何收你为徒？”那妇人一脸高傲，“我只是看你刚刚从容的样子，想起我当年的一点事而已。” “仙人，我虽驽钝，但……只有师父肯收下我，我什么都肯做！” “什么都肯做？” “什么都肯做！” “那从今天起，洛凤生就是你师父了。小丫头，你叫什么呢？” 妇人驻足，身边的火焰忽然剧烈的爆开，熏人欲吐的尸臭中，她自神态平和。 “我叫……冯双！” 她是梅雨，也是冯双。她穿到这个世界之后，以婴儿之身哭了个够后，就决定此生再不要虚无飘渺的爱情，只过平平常常的生活。 平静的做了十六年的梅雨，却忽然来一个陈易，一句话就把自己美好的一切，烧了个干干净净？ 你陈易要做什么大事，就可以高高在上的，决断我们一个村子人的生死？ 这，不公平！ 女孩挣扎着站起，用乌黑的袍袖擦干泪水，走在那妇人踏出的火径之上。 上一世求完美爱情不得，这一世退而求平静生活亦不得。 我是不懂你们的大事，但我的小小生活，却是我的全部，你们眼都不眨一下的毁掉，我怎么能放过你们？ 这一刻，她的心，已成魔。 洛凤生一直盯着身后的梅雨，忽然笑了起来：“好，冯双，你是冯双，真与我有缘。我们师门叫天双门……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冯双抬头一看，只见提到天双门时，洛凤生的眼里，也充斥着无边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