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嫌隙
岳托没有说话,他只是低头看着地上的示意图,不时抬头看一会新归化城,孔有德站在一旁,战战兢兢。<[终于岳托抬起头来,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两人的亲兵和部将退出数丈开外。 “孔将军,你说得对,这个城堡不是靠硬攻能拿下来的!“岳托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特别诚挚的味道:“你应该知道,我不喜欢你,当然你也不喜欢我。你杀了很多我们的人,我也杀了你们很多人,你当初投靠大金,也是形势所迫,而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心慕圣化,赤诚来投。“ “这个,这个——”孔有德完全没有预料到岳托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口中支支吾吾的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岳托摆了摆手,笑道:“孔将军,你来我们大金也有些日子了,应该知道当初老汗去世时,诸子争位,我没有站在阿玛那边,而是支持八叔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个——“虽然已经是初冬,塞外早已是滴水成冰,孔有德却已经是汗流满面,努尔哈赤去世后的时候他还在东江军之龙的爱将。在明军在关外的诸将龙资历极老,在万历三十三年就通过母舅的关系,被举荐到当时的辽东大帅宁远伯李成梁的帐下,当时努尔哈赤虽然还是大明的龙虎将军,但东征西讨,征服了建州女真,海西女真的诸多部众,势力强大,已经隐然成为大明在辽东的隐患。当时身为辽东柱石的李成梁虽然对其行径也有所警惕,但由于年齿渐长,暮气深沉,贪恋富贵,对朝廷总是报以恭顺。但处于李成梁帐下,对辽东山川与虏中情势加以留心的毛文龙对这一切却不可能不谙熟于心。其后努尔哈赤自称天命汗,建国称号,侵攻辽东诸路,毛文龙也因为战功青云直上。孔有德在其帐下,自然对后金上层内部的各种复杂关系了解甚多,只是在这个时候,又如何能在岳托这个当事人的面,把你亲娘早死,你后母待你刻薄,你父子关系恶劣这种事情说出来吧。 “孔将军既然觉得不好开口,那便由我自己说吧!”岳托笑了笑:“你若是以为我因为父亲待我不好,才转而支持八叔,那可就错了。我支持八叔,是因为这大汗的位置,除了八叔没人有本事坐得下去!” “和硕贝勒说的是!”孔有德虽然不太相信,还是恭谨的笑道:“大汗英姿天纵,自然非常人能及!” “孔将军,你这话也不算错!不过大汗的本事,不是在领兵打仗,治国理政上!老汗起事时,人不过百,甲有十三,便是亲近子弟,也是从寻常兵卒做起,历经艰险,习于行伍。可不像你们明国朱家皇帝,子弟个个生下来便是锦衣玉食,生长于深宫之中,便是铁打的筋骨,也消磨干净了。是以我那几个叔叔伯伯,哪个都是上马治军,下马治民,行军打仗,治国理政,都不弱于人。” “和硕贝勒说的是,那敢问一句,大汗的本事在哪儿呢?”如果说前面几次孔有德点头称是还有些言不由衷,这次倒的确是心服口服,努尔哈赤一共有十六个儿子,其中褚英、代善、莽古尔泰、皇太极、阿巴泰、阿济格、多尔衮、多铎都武功卓著,一时名将,加上其侄儿阿敏和济尔哈朗,几乎占据了满清早期武将的一半有余,这不能不说是努尔哈赤言传身教,教子有方。孔有德和女真人打了十几年交道,对于这些人的厉害,自然是深有体会。 “我八叔的本事不是别的,是撒谎!”岳托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孔将军,你和我们女真人也打了快二十年的交道了,应该知道我们女真人最是刚直诚朴,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事情,决计做不出来的。而我样了,别人最多也就骗骗外人,他连自己都能一起骗了。就好比你们这些汉人降将,我们都知道你们是走投无路,有人是鄙夷不屑,有人是表面装出一副亲近的样子,而我八叔却能做到视之为手足,待之如部民,实在是非其他人能做得到的。” “和硕贝勒说笑了。”听了岳托这番话,孔有德也不由得暗自点头,对方方才那番话实在是说出了自己内心深处的一些想法。象他这种乱世里打滚出来的,自然不会相信皇太极会真的像书信中说的那样“尽弃前嫌,待之如腹心手足,绝无两样“,只是当时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但自己投靠女真人以来,旁人不说,皇太极是确实履行了自己的所有诺言的。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在感激之余,孔有德心中更深处却是恐惧和忧虑,就像岳托说的,皇太极这种连自己都能骗过去的人,想要骗别人又有什么难的呢? “孔将军,我岳托没法像八叔那样,连自己都能哄骗过去。可是我明白生活在乱世之中,很多时候一个人是身不由己的。舒尔哈齐叔公是这样;你们也是这样。只要像今天这样说老实话,我岳托自然会都记在心里的。” 孔有德听岳托提到舒尔哈齐与努尔哈赤兄弟相残的故事,想起自己的遭遇,心中不由得五味杂陈,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岳托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时一名戈什哈领着一名信使过来:”二位大人,大汗有急信到!“ “嗯!”岳托从信使手中接过书信,拆开细看,一旁的孔有德不敢凑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方才低声问道:“大人,大汗的信中写了些什么?” “哦,大汗在大同破边,击破四千多明军,所获甚丰!” 孔有德赶忙笑道:“这么说来倒是个好消息。” “好消息?”岳托冷笑道:“我看未必吧,在信的末尾大汗可是催促我们要尽快拿下这座城堡,消灭城中的守兵!” “这个——“孔有德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起来,岳托的意思很明显,皇太极那边打的越好,他们这边压力就越大。大同乃至九边重镇,从明成祖算起苦心经营了两百余年,皇太极都能够成功破边,那岳托这儿连一座孤城都拿不下来,那还有什么可以推脱的?孔有德很清楚这些女真人表面上虽然一团和气,内瓤里也实在是斗得不可开交,俗话说伴君如伴虎,谁知道皇太极会不会借这个机会把这位手握重权的侄儿给打下去?自己一个区区汉将要是给牵连进去了,只怕连骨头都剩不下一根来。 “这么说来,怎么也要想法子打一下了!“岳托叹了口气,面上全是苦涩:“也不知道豪格那边怎么样了!” “豪格?”孔有德听了一愣,暗想这位和硕贝勒也未免想的太多了吧,自家的性命都未必保得住,还有心思担心大汗长子的安危,再怎么说皇太极也是他爹,多大的罪过也不过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他刚想随便敷衍几句,可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了。 “这厮该不是希望豪格打个大败仗吧!省的自己当出头椽子吧!”想到这里,孔有德只觉得背心里一片冰凉。 大同右卫,红土堡。 战斗已经结束,土地已经女真人的铁蹄撕裂,树木被砍倒,还没来得及收割的麦子和大豆被踏进泥土之中,插在地上的刀剑与箭矢被鲜血灌溉,成为新的可怕植物。垂死的战马在嘶鸣,伤者有的呻吟,有的在绝望的祈祷。跟在后金大军后面的蒙古辅兵们就好像秃鹫一样,穿行在战场上,他们给伤者慈悲的解脱,然后在其身上搜罗各种有用的东西:钱、靴子、衣服、武器,他们几乎没有不要的东西。在他们身后则是妇人和孩子,他们把箭矢拔下后重新整理扎成捆,以备再次使用。最后出场的是成群的乌鸦,人们刚刚离开,它们就聚集在尸体上,大快朵颐。 红土堡已经化为废墟,火焰已经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缕缕黑烟。在夯土和碎石砌成的城墙下,女真武士们来回奔驰,挥舞着皮鞭和武器,驱赶着幸存者离开已经变成废墟的故乡。每一个人的脸上都面无表情,死气沉沉,步伐踉跄的拉着啜泣的孩子,其中多半是妇女和孩子,少数成年男子也多半是老人、残疾。 “大汗,您刚刚赢得了一次光辉的胜利,这边距离大同府城也就是三四天的路程了,大可一鼓而下。”内奇满脸谀笑,作为扎鲁特部的领,他长着一张典型的蒙古人的脸,粗脖子,大脸庞,细长的眼睛,红褐色的皮肤,满脸的胡须,脑袋当中的头剃的干净,只留下两边结了许多辫子。他一边拍着皇太极的马屁,一边小心窥探着皇太极的脸色,这次攻打红土堡,是他的手下得到了先登的功绩,按照惯例,他拥有在第一个挑选战利品的权利。 “扎鲁特汗,不知你伐过树木没有?”皇太极的心情看上去不错,他笑着从一旁的侍从手中接过一个杯子,喝了一口,继续说道:“这明国就好比大树,我们要想伐木,就得先去其枝叶,然后才能砍伐其主干。这大同府乃是明国九边重镇之一,经营数百年,城高池深,城塞连绵数百里,岂可仓促破之?此次破边,我只是打算焚其积蓄,掠其兵民,以待其时而已。” “大汗天生聪睿,非我等能及!“ “这也说不上什么聪睿,汉人的书里这些东西写的很多。”皇太极笑了笑:“扎鲁特汗,这次你的部下第一个登城,功劳不小,待会挑选战利品的时候你便第一个吧!” “多谢大汗!“内齐得偿所愿,赶忙向皇太极下跪谢恩。皇太极笑吟吟的看了看四周,果然其他几个部落的汗都流露出羡慕嫉妒的神色,他此番西征,被蒙古各部拥立为博格达彻辰汗之后,便率领各部从大同右卫破口,四处劫掠,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为了拉拢这些蒙古人。他很清楚,要想驱使这些桀骜不驯的蒙古人,就得恩威并施,大棒与胡萝卜,缺一不可;从努尔哈赤举兵反明以来,后金大军对蒙古人是屡战屡胜,威是足够了;而现在带着他们破边抢掠大明,便是恩了。这个内齐汗虽然人品低劣了点,但好歹肯卖力气,俗话说“千金买马骨“,这内齐就算再怎么不值钱,也好歹是一部之主,总比马骨头强多了。 皇太极正想着心思,却没看到范文程从斜刺快步走了过来。他向皇太极打个千,便上前在皇太极耳边低语了几句。皇太极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强笑着对蒙古各部的汗说:“列位,我有点事情要和范先生说,你们先跪安吧!” “喳!” 众人刚刚退下,皇太极便向范文程低声催问道:“这消息可确实?” “千真万确!”范文程的脸色凝重:“在下已经从四个不同的溃兵口中得知大贝勒战败的消息了,他们的叙述经过印证细节都一致,应该不可能是谣言! 皇太极没有说话,他的脸色很阴沉,来回踱步,半响之后方才恨恨的骂道:“这个豪格,轻兵好进,坏了我的大事!” “大汗!”范文程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了,虽说皇太极对他十分宠信,但伴君如伴虎,更不要说这还是个异族皇帝。他想了一会儿:“兵凶战祸,大贝勒也是不想的,兴许——” “还有什么兴许的!”皇太极烦躁的挥了挥手:“敌情不明,还分兵,焉得不败?越是敌情不明,就越是要把兵力集中在手中,才能随机应变,后人。我以前难道没有告诉过他?当年萨尔浒之战,明军就是在不明敌情的情况下,还分兵四路,虚张声势,结果反而被父汗逐个击破。他这种打法,也就能欺负下不懂兵法的蠢材,遇到个有点本事的,就是全军覆没的下场!”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