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兵备道
“父亲大人,父亲大人!”杨嗣昌见到老父这般模样,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劝慰,只能跪在牢门前,杨鹤伏地恸哭了好一会儿,哭声才渐渐平息了下来,他抬起头来问道:“那大凌河堡现在如何?“ “王师败绩后,大凌河已经内外隔绝,城内只怕已经是易子相食了!“杨嗣昌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低,到了最后已经低不可闻了。也许是因为方才的痛哭已经释放了大部分情绪,杨鹤此时倒表现的不那么激动了,他点了点头叹道:“哎,内无粮草外无援兵,纵然是千仞之城只怕亦不可守。那孙督师呢?” “孙承宗?”杨嗣昌冷笑了一声:“已经称病请辞,回高阳老家去了。” “哎!”杨鹤叹了口气道:“孙高阳一心为国,实心用事,只可惜军略非其所长,至有大凌河之败。” “只怕未必吧!”杨嗣昌冷笑了一声道:“此人平日里装出一副大公无私的模样,可是在这次进筑大凌河堡的事情上如何没有私心?明明在登莱的新军还没有训练精熟,就急着去大凌河筑堡,辽东巡抚丘禾嘉乃是熟知边事的能臣,上书言大凌河乃荒地,若在此筑堡,虏兵大至,以何抗之,他却强行将其压下。大凌河被围后,他从各道调兵,导致登莱训练到一半的新军发生兵变,此番祸事皆是由他孙高阳所起,偏生他是先帝帝师,才给了他一个体面。” “你为何说孙高阳有私心?“ “父亲你难道还不知道?“杨嗣昌道:”您在陕西招抚流贼,上书圣上对东虏暂息兵事,以稍裕民力收拾西北之事,京中便有人写信给孙高阳,让其进筑大凌河,以挑起兵事,以败父亲招抚之策!“ “什么?”杨鹤闻言脸色大变。他站起身来在牢房内来回踱步,最后停住脚步叹道:“我也知道朝中有人阻挠,却没有想到孙高阳这等大臣也会做出这等事情来,哎,当真是国运艰辛呀!“ “父亲大人,明明是这些jian贼败坏国事,才导致您在西北的招抚之策失败,可结果却是您深陷牢狱,他们却安安生生致仕→→,还乡!当真是——!“ “闭嘴!“杨鹤厉声打断了杨嗣昌的话头,将后面那半句诅咒人君直言烂在了肚子里。两人都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杨鹤沉声道:“昌儿,我们武陵杨家历代所传不过是一个“孝”字罢了,你祖父中行公便高中副榜,时老母在堂,中行公便未曾出仕,一心奉养老母,待到老母过世方才出仕。为人子者。在家行孝,侍奉父母;出仕则尽忠于君父。忠即是孝,孝即是忠,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自然亦没有不是的君父,有些念头不要说说,就连想都不能想的!“ 听到父亲的教训,杨嗣昌低下头沉声道:“父亲大人教训的是!“ “为父身为大明三边总督。不管有什么理由,的确数年来西北形势每况愈下,下狱问罪也是理所当然。至于孙高阳他是先帝帝师,大凌河之败也事出有因,朝廷也要顾及朝廷的体面。方才那些话你今后的就不要说了,你若想为为父好,就应当尽心国事,一心为君父、为大明办事,这才是我们武陵杨家的好子孙!“ “是,父亲大人的教诲,孩儿一定铭记在心!“ 看到杨嗣昌这样,杨鹤满意的点了点头:“你先回去吧,这里以后就不要来了,这样对你我都好,若是君父开恩,你我父子日后必有再见之日!“ 杨嗣昌刚想说什么,但看到杨鹤的目光,他的头便慢慢低了下去,他很清楚父亲话语里的深意,这里虽然并非北镇抚司的诏狱,但京城中锦衣卫的耳目众多,自己的一举一动必然都会落入有心人的眼中,一不小心就会成为把柄,对于一个有志于仕途的士大夫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方才自己这么做不过是出于一时激愤,但静下来也不禁有一丝后悔。 “那孩儿就先告退了!“杨嗣昌跪下来向杨鹤磕了三个头,起身倒退了几步出了院子,方才转身离去。 乾清宫 与平常一样,天色刚蒙蒙亮,崇祯便起了床,在一群宫女的服侍下熟悉完毕,换上常朝冠服,离开养德斋前往乾清宫。他首先在前面的院子里焚香拜天,默默祝祷,然后才回到乾清宫最西边的房间,按照宫里面的日常安排,这时应该是皇后、诸皇子、嫔妃、公主们的请安,不过最近心情烦闷的崇祯传令给身旁的太监王承恩,让其告知免了今日的照例。 换了一身黄缎子便袍,崇祯就在御案前开始了一天的工作。由于司礼监掌印太监曹化淳已经出宫担任监军,督领诸将平定登莱之乱,而身为司礼监秉笔太监的王承恩实际上已经成为了真正的內相,拿着拂尘站在崇祯身后。许多接近大明权力核心的消息灵通人士已经将这位不久前还被打入冷宫的太监视为未来的內相,认为其不但深得天子的信任和宠爱,而且连皇后也很十分敬重他,时常说“王公乃正人,不可以奴辈待之!“但王承恩却依旧保持着往日里的态度,全无半点恃宠而骄的做派,这让那些背地里对他怀恨在心的人也不得不表示钦佩。 崇祯批改了一会奏折,便觉得手腕上一阵阵的发沉。自从他兄长朱由校突然离开人世,由他继位以来,他已经在这个几案前批阅了足足五年的奏折了。刚刚继位时的意气风发和雄心大志早已荡然无存,上面堆积如山的奏折与塘报几乎就没有一个好消息,有些是报告灾荒请求免税和赈济的,有些时报告民变与流贼的,还有的是报告前线的战事的。作为当朝天子,看这些文书是他应尽的职责,但他又实在不愿意看,也不想看,在崇祯的心里时常闪动着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哥哥整日里在后宫打木匠、万历皇爷天天躲在后宫里连大臣也不见,可国事却远没有败坏到今天这幅模样。难道当真是自己德薄,担不起这三百年的江山吗? 想到这里,崇祯的心情就变得愈发沉重了,他放下手中的毛笔,站起身来,走到旁边的一个古铜香炉出神,一缕香烟正从兽口模样的香炉口中流出,缓缓向上,形成一缕香柱,崇祯下意识的用手指划过烟柱。袖子带起的风立即将淡蓝色烟柱吹得一塌糊涂,过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恢复原状。 “天下事易乱难安呀!”崇祯叹了口气,走回到几案旁,一个宫女捧着永乐年间果园厂制造的牡丹瓣式银胎堆漆剔红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盛着燕窝汤的成窑青花盖碗和一把银匙,轻轻的走进阁里,另一名宫女从托盘上取下盖碗和银匙,放在几案上。崇祯拿起银匙,开始慢慢的吃了起来。 崇祯的举动王承恩看在眼里。他自然知道天子的心情很不好,作为天子的家奴,他有责任让崇祯的心情变得舒畅。王承恩稍一思忖,乘着崇祯不注意的功夫从怀中取出一份塘报插到了比较靠表面的几份之中。 崇祯闷闷不乐的吃完了燕窝。便开始继续批阅塘报和奏折,最上面的一份是由内阁进呈请旨的名单,上面开列着七八个人的名字,有的要授给这样的官职。有的要授给那样的官职,有的是选授,有的是迁授。按照明代政治的通常程序。除非是六部尚书、侍郎及进入内阁等极为重要的高官,通常是由内阁和吏部确认名单,在崇祯这里不过是走一步象征性的程序罢了,天子一般只需要在上面批一个“可”便行了,假如崇祯对某个人的人选觉得不合适,便将其勾去即可。可他偏偏拿起这份名单从头到尾看了几遍,始终不愿放下,又无法做出决定。名单上的名字有些是他熟悉的,而有些干脆只有一点很模糊的印象,还有些干脆就是没有一点印象,崇祯研究着名单,在心中产生出各种各样的疑问:这个人不是某个辅臣的同乡吗?那个不是某人的同年吗?还有这个岂不是某某的门生?还有,这个人由御史改任吏部文选郎中,主管这等机要之位,莫不是出于某人的授意,结党营私?他越是想,就越是觉得一团乱麻,毫无头绪,到最后不得不将手中的朱笔放了下来。 “皇爷!”站在身后的王承恩看到崇祯这幅模样,便低声问道:“要不请内阁的周先生过来,询问一下这份名单?“ “不必了!“崇祯摇了摇头,此时的他对于这位外表俊美,曾经让自己颇为寄以厚望的首辅大臣的信任已经少了许多,这不光是因为这段时间的连番挫败的缘故,从其他阁臣以及其他渠道崇祯听到了许多对周延儒不利的流言,称其结党营私,而且每有政事便归恩于己,诿过于上,这些流言中有的是政敌对周延儒的攻击,但也有不少是事实。这个少年得志的宜兴人虽然十分聪慧,但在许多事情上手脚却并不干净,给许多别有用心的人留下了把柄。于是崇祯决定依靠自己在这张名单中找出纰漏来。 “王大伴,这个鄜州知府吕伯奇是哪一年的进士?座师是何人?”崇祯指着名单上一个他没有什么印象的名字问道。 “鄜州知府吕伯奇?”王承恩看了看名单,这个官员将被升为同州兵备道,兵备道是明清两代的一种官职,全称为整饬兵备道,其主要职责是处理军务,监察官兵,但后来其权力范围不断扩大,包括管理卫所兵马、处理军屯钱粮、受理军队内部的诉讼、cao练当地的官军与民兵、巡视防御、缉捕流民与罪犯等等,实际上已经成为了总督或者巡抚的下一级指挥官了。由于兵备道的本官是各省提刑按察司的佐贰官,即省按察司副使或者佥事,而作为三司之一,提刑按察司还掌握着“风宪纲纪之司”,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纪委加检察院,不但同州当地的军队要受其节制,周围的军队和州县也要听命于他。吕伯奇从一个知府升至兵备道可谓是一次质的飞跃,也难怪崇祯想要弄明白这次任命背后的底细。 王承恩思索了一会,答道:“皇爷,若是奴才没有记错,这个吕伯奇未曾考中进士,应该是个举人出身。“ “举人出身?“崇祯闻言一愣,对于王承恩的记忆力他还是极为信任的,可是按照明朝的政治潜规则,出身对于一个士大夫来说可是极为要紧的,一个两榜进士只要自己别做死,身体顶得住,致仕还乡前混到一个三四品还是没有太大问题的;可一个举人如果不是特别出色,知府差不多也就到头了。从知府一下子跳到兵备道这种升迁速度,放到进士身上本朝倒是有不少先例,举人那可就奇怪得很了。 看到崇祯脸上的疑色,王承恩也看出了主子的心意,笑道:“皇爷,这个吕伯奇奴才也是知道的,两天前有份塘报上说他以三百民兵守孤城三日,抵挡住了万余流贼的围攻,又里应外合大破流贼,斩首千余级,生俘数千,甲仗山积,因此三边总督洪大人才上书奏请他为同州兵备道!” “有这等事?为何我不知道!”崇祯闻言又惊又喜。 “都怪奴才愚钝,将塘报按照正常顺序摆放,这几日的奏疏塘报太多了,皇爷您还没看到呢!”王承恩跪下告罪,他膝行了两步,伸手从那叠折子里抽出一份来,双手呈上道:“应该就是这份了,皇爷你请看!” 崇祯一把抢过塘报,打开一看,苍白的脸上立即满是笑容,他细细的读了两遍,仿佛是要将其咀嚼回味一般。突然,他猛地站起身来:“洪承畴果然是个能臣,寡人让其替代杨鹤果然是对的!“u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