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夜龙泉壁上鸣(下)
附近的一家民居,吱呀一声房门响。一个十四五岁书童模样的少年端着一盆热水进屋,却发现一个黑衣人站在面前。“哎,你是……” 黑衣人摘了面罩,露出面容:只见肤白如玉,黛眉如山,眼似点星,唇若点朱。刚才夜闯相府的,居然是一位绝美的少女。 那少年松了口气:“原来是小姐啊,吓死我了。”她说话清脆悦耳,看来也是位扮成男装的少女。 少女脱掉黑罩衫,里面穿得乃是一套白色箭袖,衬得她面色粉嫩,容貌姣好。她解下腰间长剑,又整理了怀中长索,道:“以后不许叫小姐,小心隔墙有耳。”行动干净利落,眉宇间英气过人,配上这一身男装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觉得格外好看。 “行行行,只要您别再吓到小的,小的一定不会叫错。您这是刚从外面回来,可要用点宵夜么,公子?”小书童俏皮地说道。 少女微微笑了下,答道:“吃点茶就行了,明天一早还得出门。” “是了是了,明天是发榜的日子!德云陪您一起去贡院看吧。”书童德云很是兴奋。 “放榜不急,反正榜又不会自己跑了。明日一早是武举的校场比试,我想去看看。” “哎?您该不会是也想考武举吧!小姐啊,不,公子啊,武举比试那可是真刀真枪太危险了……别说大公子肯定会担心,就是老爷和夫人也绝对不会同意的!” 少女莞尔笑道:“我不过是去查一个人,你急什么。这武举又不是我想考就能考的……啰嗦什么。” 德云见自家小姐只是说笑,顿时长吁口气,放下心来。夜已经深了,她准备好了清茶和茶点就被遣回房休息了。临睡前德云望了望书房的灯,还亮着,想必“公子”又要通宵不眠了。 书案前,她单手支腮,打算小憩养神。夜探相府,再加上救人逃走,确实耗了不少体力,有点累了。然而她睡得并不安稳,一会儿似乎梦见自己被魏相所擒,一会儿又似乎回到自家的老宅中,看见母亲垂泪相对,将三尺白绫挂在梁上……外面传来的马蹄声和烧杀声分外逼真…… “谁!”她惊出一身冷汗,骤然转醒。院落中静悄悄的,隐隐传来的响动,不过是巡夜人的梆子声。 树影斑驳,她长舒一口气,静下心来。研磨,蘸笔,想起父亲幼时教她的诗词,信笔写到: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她想了想,以今夜自己的所见所闻,自己这一行,未必没有知音。功名是求定了,却不知会是怎样结果。遂将这最后两句话改成: “莫道知音无觅处,闲庭小筑,疏影山石后。如今白首为功名,举青锋,断瑶琴,不知归程何处。” 不知父亲见她这样乱改古人大作会是作何感想。她笑了笑,信笔加上日期,落了款。印章上只有一个小小的“宛”字。 这少女正是十年前三家案中莫名死在狱中的陆尚书的独生女儿,原名陆婉贞。父亲陆明峰正是当时朝中的新锐,十八岁状元及第,立即入翰林院任侍郎,不久与名门之后的白氏夫人结成连理。白氏夫人祖籍东江,乃是才子佳人辈出之地,白夫人待字闺中时便已有才名传出。夫妇俩成亲之后相敬相爱,琴瑟和谐。五六年后,因为抗击突厥,陆大人进言有功,年纪轻轻就成为尚书。这位陆尚书虽身居高位,却不喜结交党朋。作风清白硬朗,其人物好比青竹一般秀于朝野。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三家案,也许只不过是权倾一时的魏党需要的借口罢了。 对于拉拢不来又处处作对的年轻官员,魏列夫决断得很彻底:连坐抄家,斩草除根。不过他此意本欲针对的乃是梁家,梁兴将军已有一位将要成年的公子,听说有勇有谋,实在是心腹大患。因此,听回报说陆府的白夫人自尽,有个幼女慌乱之间找寻不到时,他并未怎么放在心上。不过是个六七岁大的小姑娘,又能有什么能耐?然而对梁府的围剿却并不如人意,梁府的家兵家将各个骁勇,一路追杀到洛阳本家时,先帝却忽然转变了心意,下旨重查。梁府因此保住了一条血脉,却也就地隐姓埋名,没再回京师。 谁都忽略了的陆家大小姐,就被陆尚书的同门师兄、儒侠李侗收养。当日李侗赶往师弟的府上救人,只来得及接走小婉贞,对于师弟和弟妹的死难一直耿耿于怀。他也曾想方设法地为陆家鸣冤昭雪,却奈何朝局动荡,他也是无能为力。教养婉贞,李侗比对待自己的儿子还要爱重。这女孩也着实像她父亲,天资聪颖,又有几分倔强和固执,几年下来居然文武皆有所成。比当年的明峰师弟还有过之,令李侗快慰的同时也颇有几分黯然伤感。 然而陆婉贞的决心却出所有人的意料。她从不敢忘那家破人亡的一天,也从不敢忘父母的大仇深冤。她做出了大胆的决定,化名李宛,取得学籍进京赶考,博取功名。李侗夫妇知晓此事时,这姑娘已经换上男装,整理了好行囊。李夫人急得直哭,李侗倒是沉吟了良久,说了句:“舍弃了这个‘女’字,你可知以后的路有多艰辛?” 婉贞点点头,道:“我只当自己是男儿身,绝无怯懦怨言。” 李侗长叹一声:“有女如此,明峰师弟也可以含笑九泉了。阿婉,我和你师母都不想你太过辛苦,只盼着你能够平平安安地长大,好完成你母亲当年的托付。但你父亲的案子像块石头一直压在我心上,食不知味,夜不安寝,此案不结,总有不甘心。想必你也是如此。” 婉贞拜倒在地,道:“师父师母且容孩儿不孝,此去短则三年,长则五载,定要为亲生父母昭雪鸣冤。他日事成,定然即刻回乡,在师父师母膝前尽孝。”
李侗扶起她,感慨无限:“孩子,你这是大孝,我和你师母虽有不舍,但也知你心意,替你父母高兴。你且放心地去吧。你大哥李昭再过些时日就回来了,届时我让他也去京城助你一臂之力。” 婉贞心中感激无限,当下改口称李侗夫妇为父亲母亲。李侗夫妇这些年对她的养育之恩,也当得起她这一拜。李侗又将师门传下的一口宝剑赠与了婉贞。这宝剑乃是一对,一个叫“青锋”,其剑刃锋厚重,气势逼人,已让爱子李昭继承。另一个名唤“碧影”,剑身修长轻灵,宛如一泓秋水,如今正好送与婉贞防身。因进京的日子紧迫,陆婉贞收拾了行囊,拜别了养父母,便动身上京赶考。 丫鬟德云是李侗两年前去杭州时救下的孤女,听说家里是行医的,不知怎么得罪了权贵,被抄家下狱,德云原是要被卖去勾栏,被李侗拦了下来。然而李侗一行本是去探访友人,一时不知道怎么安顿这姑娘,便交与了随行的婉贞。婉贞那时也是一身飒爽的男装,又比德云年长两岁,风范沉稳气质娴雅,让德云一见倾心。得知婉贞的身世之后,德云更不肯离开李家,连李侗要帮她找寻亲人都没用,这姑娘是铁了心的要跟着婉贞,自愿当丫鬟跟前侍奉。李侗无奈,想到婉贞这么多年连个小姐妹也没有,也就由着她们去了。于是德云便成了婉贞的贴身丫鬟。两人有相似的遭遇,因此将心比心,德云敬重婉贞的气质才华,婉贞怜惜德云的身世遭遇,因此一见如故。这次婉贞上京,自觉前途艰险,不欲与德云同行。本欲与师母商量为德云订门好亲事的,不想德云意志坚决,竟剪了长发,换上书童的衣服决心侍奉婉贞左右。 于是,主仆二人乔装改扮,一路晓行夜宿,顺利进京赴考。婉贞这几年虽随师父一起走过大江南北,却从未回到过京城。一是李侗担心京城耳目众多,恐三家案阴霾犹在,对婉贞不利,二是怕她触景生情,难免感伤。如今重回京城,婉贞按捺住心情,只作寻常应考举子的模样,一心应考。这两天考完了试还未放榜,婉贞四处游走了一番,无意中遇到了魏相府出行的仪仗。一想到父母的冤仇,三家案的昏暗,婉贞终于大了胆子换上夜行衣,深夜私探相府。 这一探还真有收获。先不说听到了魏相cao控朝政的事实,更有人跟她一样,面对守备森严权倾朝野的魏相府却毫无惧色。这人居然还摘了头巾,报了姓名。梁振业,名字有点耳熟,想必不是泛泛之辈。从这两天打探来看,这届恩科确实人才济济。看来,大家都对新帝抱有期望,想要跟把持朝政的老人们博上一博了。 婉贞停住笔,望向窗外。天快亮了,她转身吹灭烛火,拿起佩剑碧影,披了外罩斗篷,推门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