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六
广州等城市沦陷后,老百姓四散逃亡,等局势稍微平定,他们携儿带女回到家乡,可等待他们的是田园荒芜、庐舍为虚,难以谋生度日。在卖妻鬻女后,有一批无工可开、无田可种的老百姓,凑了些本钱,当上了小商贩。在沦陷区和非沦陷区的交界地带,地区间的物资余缺和价格十分悬殊,有些小商贩就专跑这一条线,熟称“跑封锁线”,但凡稍有些门路的人,都不愿走这一条路,因为这是一条拿命来搏的路。 其中最出名的是“走沙坪”:广州——番禹市桥——顺德勒流——南海九江——鹤山沙坪——杨梅——白土——水口——肇庆——梧州。 赵怀富带着儿子欧海和手下走的就是这条路,当然不是走全线,他们主要负责勒流——九江——沙坪这一段,这是最危险的一段。当然如果有买家价格出得合理,他们也不介意跑全线的。 “有时候船刚出去,脑袋上就开始飞炮,我们不得不又回去;最高兴是躲过那些‘恶爷’,又可省下一笔钱来。” 赵怀富讲他们跑封锁线的见闻,陈义天听得最是仔细,问题也不少:“那些‘恶爷’很恶吗?” 喝多酒的欧海,脑袋一热,不屑地一哼:“不过是些发国难财的烂仔。只不过懒得和他们较真。天爷,你什么时候带着我们打回广州去,叫那帮人知道什么才叫‘爷’!” 赵怀富和李明听欧海话不对,正要阻止他,却被陆达慧用眼神拦住,她想知道陈义天会如何回答化解。陈义天第一反应是看看陆达慧,见她没有帮忙的意思,才又对上欧海热切的目光,认认真真想了一会儿,答道:“我不打回广州,我又不认识广州,这里挺好,我要和我老婆在一起。还有...你们别再叫我什么‘天爷’,怪怪的,要不然,你们叫我‘老陈’吧,我看他们都是这样称呼‘老张’、‘小张’,‘老陈’、‘小陈’。”说时,还不忘拍拍正啃瓜的诗隆。 诗隆满嘴汁水,扭头恶狠狠瞪他:“老陈,你打我干什么!” 众人哄然大笑。 故事讲到兴致处,由不得赵怀富他们不提到龙潜夫妇和耀如,人生本就是一出戏,谁也躲不过。 自陆达慧到大岭山,耀如便跟了赵怀富他们跑封锁线。刚开始,他干劲十足,往来也倒腾了出不少钱。可有两次,掉了货,差点赔上性命后,耀如就变了,他开始不停抱怨跑封锁线是趟要命的苦差事,也不时和手底下回忆当初在广州的风光日子。直到有一次,耀如带人在勒流接货遇到伪警检查...... 赵怀富掩面而叹,他没想到本是交心的铁血兄弟,竟然在伪警刚进码头时就xiele底,自发主动地上缴货物,只为求得荣华富贵。耀如的出卖,不仅让他们失掉半副身家,还赔上几条性命。 “那个耀如,他妈地,从一开始就动机不纯!”欧海忍不住开始大骂,“天爷好时,他一副忠良样,不惜命得打鬼子,闹半天原是为扬名立万,眼看这条路走不通,立刻就转了方向。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什么是‘狗改不了吃屎’?”诗隆仰头问。 欧海还真准备解释,被赵怀富打了回去,诗隆便知这句不是好话,不再缠着问。陆达慧抚着诗隆脑袋,算是对他懂事的欣慰,思索顷刻,轻声问道:“那,他现在好吗?” “他?”欧海一愣,便明白过来是问耀如,撇嘴不屑道,“怎么不好?人家现在可是广州城里的新贵,那些达官府上的常客。穿得是西装,吃得是寿司刺身,喝得是咖啡,进出都有保镖跟着!” “这些都是很厉害的东西吗?”陈义天问陆达慧。 “嗯——差不多吧。不过穿西装没电风扇总是热得慌;寿司刺身也不好吃,一团米饭配一片生rou;咖啡好点,但不管加多少奶和糖,还是带着中药的苦味。”陆达慧耐心“解释”。 陈义天一边听一边点头,一副了然状:“那——那个人——过得也不是很好嘛。” “天——老陈!”欧海攥着拳头咬牙切齿。 陆达慧见陈义天茫然,欧海想发火又不敢发,不禁粲然而笑。欧海泄气、李明和赵怀富无奈,只有陈义天见陆达慧笑,便没来由地跟着呵呵傻乐,笑得都没了眼睛。 因为耀如带来的不快,一时间烟消云散。 ********************************************************** 耀如因为告发有功,不仅捡回一条命,而且得了一笔赏银。他一拿到钱,就请了当日检查的伪警一顿饭,又把剩余的全数给队长,说是感谢队长为人宽宏大量,又恭维说:“像队长这样为人豁达、宰相肚里能撑船的人,绝对不会囿于区区队长之职,不久必将飞黄腾达。” 俗语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一席话,说得那伪警队长心里美滋滋得,好似自己真是个即将闻名于世的风云人物。把酒言欢、秉烛夜谈,一来二往间,两个人俱颇有相见恨晚之态,伪警队长更是修书一封,荐耀如到广州自己堂兄弟的外贸行任职。 “兄弟!”伪警队长一巴掌重重拍在耀如肩上,语重心长地安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好比如说我啊!民国十三年的时候,我家在沙湾还有田地两百亩,在番禺、佛山也都有商铺,真不骗那你,你老哥我从小就不知道‘苦’字怎么写。后来我爸没了,兄弟几个闹分家,然后家道中落,到民国二十二年,我娶老婆的时候,只剩瓦房三间,薄田五亩。民国二十六年的时候,我家已经沦落到东家讨西家借了;我还记得有一回,我老婆带俩仔只讨了一碗干饭回来,没办法,只好加水煮成一大缸的粥,一家四口分着吃了。现在呢?虽说还赶不上我爸没之前的日子,可我现在是稳稳妥妥地混了个队长,我老婆负责打理赌坊,这都是肥油差,我俩仔也在洋学堂,每天回来都‘噢哈哟、噢哈哟’。兄弟,心里别背包袱,踏踏实实去我堂兄弟的外贸行,没什么好丢人的,指不定一两年后,你又是当年广州那响当当的人物了!” 耀如千恩万谢,第二天一早,就带着伪警队长的引荐信上广州去了。 这个时候的龙潜已经在沙面把伪警防局区局长这个位置坐得稳稳当当,偶尔,还会在日报的副刊上发表一些无病**的小诗,像什么“转眸/你的眼/影着我的哀愁”,什么“夜雨,打了芭蕉叶/哭泣,是你的欢笑”......如此,连龙潜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表达什么的句子,竟让很多太太小姐追崇,她们各自发表她们对这些句子的理解,有甚者甚至对句流泪,说是从里头看到了自己或是看到了一对有缘无分的苦命鸳鸯的悲哀。不管怎么样,这使龙潜显得和其他官员特别是武职官员不一样。很快,他就成为了各种舞会、宴请的宠儿。他的女伴时常变动,有时是电影明星,有时是社交名媛,最常跟在他身边的是汪伪广东省党部的金委员的干女儿雪瑶。很多人都说龙潜和雪瑶是金童玉女,他们都忘记了龙潜还有个结发妻子叫爱梅。 爱梅在龙潜勒令她戒烟后,深居简出,终日里靠翻译度日,把英文原文书翻译成中文,或是把当代小说译成英文。刚开始,她是买学生用的作业本来翻译,但觉得太费本子,后来干脆就在文具店里买上一刀白纸慢慢来写。爱梅翻译得很快,不是她文学修养有多好,而是她一天中的大半时间都用于此,常常因为失眠而翻译到半夜。 有一次,龙潜半夜应酬完回家,爱梅还埋头于书桌正在翻译《金粉世家》,桌角厚厚一落已经翻译好的白纸。爱梅知道龙潜站在门口看她,可她不知道他们之间还有什么话好说,于是只好继续她的工作。时间寂静的只有笔触碰在纸上沙沙的声音。好一会儿后,龙潜打破沉寂:“翻译别人的有什么意思,你不如自己写。”爱梅抬起脑袋,揉揉僵硬的颈脖,淡淡道:“写不好。”龙潜笑:“写那么好干嘛,又不要你出版赚钱。”爱梅想想也是,便嗯了一声。 耀如上门时,爱梅正写得热乎起劲。“当文学家了哈!”耀如笑得很灿烂。爱梅依旧一脸淡然:“打发时间。喝茶。” 耀如愣了一愣,眼前是爱梅,又似乎不是爱梅。穿旗袍、挽发髻、眉不抹黛、唇不点朱,笑不及眼,只是礼貌。爱梅没有问耀如,他什么时候回广州、为何回广州,龙潜知不知道他今天来家里;爱梅也没有问耀如,他知不知道陆达慧他们现在的状况。眼前的女人,安于平稳的现状,平稳得连脸上的表情都浅浅淡淡,没有波澜。
正沉闷时,龙潜及时回来,终于打破这尴尬气氛。 龙潜没有向人避讳他和耀如是旧识,当然,他也没向众人大肆宣扬此事。有嫉妒龙潜又察觉到当年耀如和启颐恩怨的,便偷偷向金先生进言,只为能以此打击龙潜。金先生老练一笑:“人生在世,谁还没走过个弯路。再说苦海无涯,回头也是个岸嘛。” 那人不知道,耀如在回广州的第一时间,就通过龙潜拜见了金先生。金先生让耀如评价陈义天,耀如说是个英雄人物,可往往英雄不识时务,所以只能落得个惨淡收场。龙潜嗤然冷笑。金先生不满龙潜的态度,食指规律地敲打桌面:“阿潜,做大事的人,不能因私废公。”金先生是个老jian巨猾的人,他知道耀如和陈义天的瓜葛,也知道龙潜是龙王的弟弟,他满肚子打着自己的聪明算盘:如果耀如一味说陈义天坏话,他反而未必信得过他是真心来投诚的。 耀如不过在外贸行里当了两个月的副经理,便在金先生的支持下,自己开了一间西药房。西药利润丰厚,金先生很乐意每月有不菲的外快收入。 1943年2月4日,除夕夜,壬午年的最后一夜。政府礼堂里开舞会,霓虹闪烁、觥筹交错,各路官员、社会名流、国际友人都有出席。龙潜和耀如自不例外。龙潜和雪瑶在舞池翩翩起舞,引人瞩目;耀如和一个日本姑娘在角落里也相谈甚欢。荔湾别墅则清清冷冷,爱梅在灯下笔耕不辍,她在写一个少女和一个浪子在南洋的故事。 ********************************************************** 千里之外的大岭山也在过除夕。军民联欢,从一早就开始,杀年猪、备菜肴。一大早,陆达慧收拾好家里,就和陈义天赶去会场帮忙。陆达慧对陈义天的要求就是看好诗隆,大过年的千万不要让诗隆和别的小孩儿闹别扭,可没想到陈义天不出手则已,一出手让陆达慧刮目相看。在他的带领下,几个男孩子临时组成一只小小舞龙队。不知从哪里翻出两个破破烂烂的龙头,用隔夜饭粘糊好,又从宣传队那里要来锣鼓、唢呐镲,咚咚锵锵地在会场空地上开始cao练。 华灯初上,宴会开始,圆圆灯笼映得会场红彤彤一遍好看。菜上了桌、酒也上了桌,舞龙队绕着桌子转,又跳又翻,猴儿蹦似得。转了一桌就得一个利是封,乐得孩子们更本停不下来。在陈义天的指挥下,几个大点的孩子甚至连续来了几个侧空翻和后空翻。 酒至半酣后,大家吃喝逐步缓下来,开始玩起了击鼓传花的游戏。花停在谁手里,谁就从大瓮缸抽签,或自己表演签里指定的节目,或根据签里的要求让另外的人表演。几轮下来,有唱曲的、唱戏的、说相声、耍大刀、变魔术......各自把看家本领都玩了出来。 一阵鼓点后,绢花落在了正傻笑的陈义天手中。“轮到你了!”陆达慧一掌拍在陈义天胳膊上,笑得幸灾乐祸。陈义天摩拳擦掌,暗自运气,小心翼翼地从大瓮缸里拿出一张揉成团的纸条。“是什么?是什么?”陆达慧比陈义天还要心急。可他偏偏不遂她的愿,把手臂举得高高的,急得陆达慧攀着他的胳膊,探着脑袋一定要先知道。 “抽到此签者,指定一人合唱一曲,曲目自选。”因为有些醉酒,陆达慧脸颊绯红,双手依然攀着陈义天的胳膊,此时连脑袋都搁他肩膀上了,“哈哈,唱歌,你想好唱什么了吗?”陈义天傻笑着摇头,他的脸红得比陆达慧还厉害,特别是眼周,好像唱戏绘脸时用朱砂红一扫进眉梢。“我指定你唱,你唱什么我唱什么。”“嗯!”两个人相视而笑,眼角一样的笑纹、嘴角一样的弧度,似乎连牙齿都闪一样的光芒。在众人的起哄、鼓掌声中,陆达慧轻轻唱了起来。 春风吹着花朵朵红,池边的细柳垂水中, 移步向窗前抬头望,银色的凄凉已无踪。 我的良人在长征的途上,我的良人是开路的先锋。 愿春风传送我的心意,愿春风助他快乐无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