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4 永寿宫(一)
朱佑樘捻起喜乐手中另一只玉佩,冲张沐道起了宫里的一段往事。 那吴敏本是顺天远近驰名的才女,父母皆是通的文墨的人物,若门当户对择一儒生相守百年,倒也落得安生。偏偏她在当今皇帝刚登基后被召入宫,得了周太后的眼缘,封为皇后。 彼时当今皇帝宠爱万贞儿乃是人尽皆知,可这吴后也是个温柔贤淑的性子,样貌也是顶顶上尖的,天子婚宴,洞房花烛,皇帝也略微有些动心。 婚后三日,他拿出一血润白玉,交托给皇后,令其掌管后宫。待他尽了天子礼仪,从乾坤宫离去后,守在御书房批了一晚的奏章。第二日,他先入西宫,万贞儿正在此地哭闹不已,吵着要上吊自杀,哭的梨花带血,指着他只骂负心。 皇帝心里有所愧疚,封她做了个贵妃,赏赐宣凤殿。本想这般就能风平浪静,得享美人之福,可皇后和贵妃却掐上,一时间宫里闹得吵吵嚷嚷。 终有一日,万贞儿独身一人来到乾坤宫,见着案塔上用荆纱贡着的白玉,她自是知道这玉有权杖之意,抓起那玉,就要摔在地上。吴皇后正巧看见此幕,新仇旧恨叠加,她着令宫女将万贞儿责打一顿。 万贞儿被打后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皇帝疼惜不已,借着那狼狈样逼着皇帝硬将吴敏赶下后位。吴敏只做了一个月的皇后,就落得独守西宫褫夺后名的下场,她离开乾坤宫时藏起那块白玉。 皇帝对她本有愧疚,只睁只眼闭只眼让她带走白玉,重新铸了一块给了后来的孙皇后。 张沐听着这宫闱旧事,嘘唏两声。 如此盘根错节跌宕起伏的故事,废后这一生很传奇啊。 有了这前尘故事,万贵妃对白玉矛盾而又惊喜的态度可想而知。猛地,张沐愁眉苦脸地望向朱佑樘:“你这番送出白玉,不是明白地告诉贵妃你与吴后有所牵连?” 朱佑樘边放下手里的白玉边道:“那玉吴后离宫时丢失,贵妃也不敢肯定藏在她身上。此番白玉一出,贵妃兴许有所联想,但你也可以说是在花园等地偶然发现。别忘了,我说的可是‘你的白玉’。” 如此说来她确实可说是做花奴时,刨地偶然捡到,毕竟这御花园可是后宫故事的主要戏台子。张沐左右思量了一番,以为他说得很对,就点头应了。 应了之后才反应过来,指着侯在一旁的发面馒头:“那玉是你从他手上拿起,按理自然是你的东西。贵妃会不会猜到是托词?” 朱佑樘顿了顿,抬头看了看天空,云淡风轻道:“若贵妃如斯聪明猜到了,也只能说天意如此。” 跟着他抬头看天,一只家燕飘过上空,扑哧扑哧几下落在地上,飞不动了。张沐低头看着朱佑樘歉然道:“太子…”后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因朱佑樘定定将她望着,笑道:“若你心有愧疚,不如随我去一处地方?” “何处?”张沐被他笑得晃了一晃。 朱佑樘遥遥一指,便指向了西北角一处,张沐顺手指方向望去,只看见林芸殷殷挡住背后的景观,若只凭那林木判断,估计是御花园单辟的后院。 绕过林荫遮蔽,穿过鹅卵石铺就的大道,一座荒芜的宫殿赫然显露在张沐眼前。门上蛛丝遍布,一只麻雀跳在大锁上咣当咣当晃出响声。门侧的两柱红木内皮外翻,泛着淡黑的色泽。 朱佑樘从怀里掏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利索地开了大门的铁锁。 一句“走吧”后握着张沐的手走入此宫。 张沐回头张望,见那以往寸步不离太子的发面馒头首次离了主子,只守在门外,恋恋不舍地看着她与太子,眼露渴望却不敢踏入一步。 张沐暗暗思忖着这宫殿稀奇之处,四顾张望看见前侧一花岗石块耸立,上头雕琢的三个字“永寿宫”。 张沐听见自己心跳猛的加速,这三字不知何人所写…与她的笔迹居然相差无几。 朱佑樘自入宫后,眼睛一刻未离张沐,此刻看见她眼露诧异,嘴角一瞥,笑痕尽显。 咳嗽一声,却又恢复了云淡风轻的表情,淡淡地问了句“怎么了?” 张沐摇摇头,暗忖自己大惊小怪,她仿的是张旭的草书,兴许刻字的人也是如此,字有相近有何关系。 “没什么,只觉得这字写的不错。” 朱佑樘蹲下身摸着三字,他的一双手长得漂亮修长,拂上那白色花岗岩美态尽显。 “这字是jiejie所写,我寻了一工匠打上这花岗岩,放在入口处。” 张沐嗯了一声,心中五味杂陈。她入宫不长,但也听多了始乱终弃的八卦往事,料想如今这皇宫,有情有义的人大抵已绝了种。本以为朱佑樘是个特例,可他也终究抛了口中的jiejie,纳自己为太子妃。如今他又提起jiejie,心里略酸、略慌,还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气恼。思考再三,张沐放低右手也摸上了那石头,情深意重地感叹:“永寿宫,永寿宫,听起来倒有些长生殿的意味。”
朱佑樘愣了愣,张沐眼见他的面色一暗,也知自己这话说得过了些,补了句“人道情比金坚,你将你jiejie的话刻在这花岗石上大抵可见同样的情意。” 他依旧沉默,只留得张沐一人唱着这独角戏,张沐面上尴尬,便离了那石,一心放在观看宫殿一事上。 她这厢不过走了三步路,方才呆愣的朱佑樘就堪堪地追上她,二人并行入殿,刚才的尴尬似乎于他从未发生。 张沐自是暗自欢喜,那番话说出后她也觉得有些小肚鸡肠,她与他本是协约婚姻,在还未入宫前她已知那jiejie的存在,如今又出声讥讽,着实不像她平日的作风。 她有心解释,转头看向朱佑樘,却见他勾起一侧唇角来,几绺飘散的黑发后,一双眼睛闪了一闪。 朱佑樘察觉她的眼光,轻咳一声,扬了扬脖子看向前方。 张沐自是顺着他的示意,跟着看向前方。 原来一阵慌乱中,她已入了正堂。这里也是萧索的景象,白茫茫的蛛丝罩着各种摆设,但每样东西都放在外处,若将蛛丝抹去,分明是有人居住的摸样。再一抬头,顶头放着一块牌匾,上写“舒宁堂”。 张沐自然而然地将手扶上桌椅,一层一层地抹去上面的蛛丝,微微凹凸的实感幽然升起一股熟悉感。 “你觉得如何?”张沐听到耳畔朱佑樘的疑问,自然地点点头,终究说出心里所想“我觉得这地方有股莫名的熟悉感。” 朱佑樘捧起桌上一茶杯,捏走上头的蛛丝:“也许你上辈子来过这里。” 张沐睁大眼睛看向朱佑樘,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连连摇头“我觉得应是平日里看的小话本儿写了这样的场景,如今真实再现突地一下有了恍若来过的错觉。” 她虽信些佛法,但却万分不认同上辈子、下辈子的说法的。若人一出生就勾着前世、前前世的债务,这辈子除了还债还有什么意思。 朱佑樘默了一默,终道一句:“我却希望真是如此。” 张沐正要擦拭木椅,生生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