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求得一诺
卫玠颔首,笑道:“一诺不过交易,礼遇才是卫某真正渴求的。”是的,如果能得到季老的礼遇,能让他奉为座上宾,这比世人渴望的一诺不知要珍贵多少倍。 “既如此,你还敢挑识记?你不知我过目不忘?”小童轻哼一声,“你还是再挑一次吧。” 他的神情,倨傲中带着一丝善意的劝告。陡然间,山阴明白了。自季老定下这样的规矩以来,小童还未尝到败北的滋味。他几次输在卫玠手中,虽然恼羞成怒,到底生了惺惺相惜之情,嘴上不肯服输,心中却已诚服。 何况三局两胜,得到季老的一诺早已毫无悬念,赢了这三局,才是卫玠此行最重要的目的。 浅浅的日光下,卫玠两扇睫毛轻轻一垂,落下极淡极淡的阴影。他的嘴角绽开一丝笑意,对着小童肯定地回道:“多谢周郎提醒。卫玠还是坚持比识记。” 小童一怔。转眼他饶有兴致地笑了:“卫小郎从不行无胜算之事。看来,我多虑了。你说说看,如何比?” 不但比试的项目由对方来定,比法也由对方提出。山阴真不知这季老,是太过狂傲,还是太过自信。她瞅了两人一眼,继续不动声色地观看。 这时,卫玠接道:“单比看书背诵,实是无趣之极。”果然,他这话一出,小童兴奋地睁大了眼。卫玠轻笑,继续道,“不如比音律的识别与记忆。我与周郎各为对方弹奏一曲目,谁能将对方的曲谱记下弹出,便算胜了。周郎以为如何?” 他的话令得山阴双目一亮。别人不知卫玠的本事,她却是领教过的。当日他仅听一次,便能准确无误地弹奏出来自己的,曾令她惊艳不已。 亏他想得出。名为比识记,却是考查二人对音律的驾驭能力。比之简单读诵,这招确实有趣很多,当然难度也增大了不少。 听闻卫玠的提议,小童先是一愣,然后便乐了,当下拍板:“善!就比这个。” 二人在房中准备好琴具,拉开架势。 周郎以指轻挑了下琴弦道:“某不才。先行弹奏了。卫小郎可听好了。” 只见卫玠神情自若将一点头,双目索性一闭,侧耳倾听起来。 不得不说。周郎用心之狡诈,用计之狡猾,实属罕见。山阴虽不是个中高手。好歹对音律也略通一二。可她凝神听了半天,却不知周郎弹的到底是何曲目。听到后来,她总算弄明白了。这哪里是弹奏,分明是乱弹一气。只见他的一双手在琴弦上娴熟地拨动,快速之极。繁琐之极。可这毫无章节毫无韵律可言的呆板的音符,只是因着他手之所至随随便便跳出来。这样的曲谱,如何识记?如何弹奏? 她瞅着一个人乐得嘴角抽筋,胡弹一气的周郎看了一眼,心道,碰上这么个有心捉弄的无厘头。这局想要赢只怕没那么容易了。 啪的一声,周郎用手一止琴弦,客气道:“琴技不佳。胡诌之作,见笑了。还请卫小郎重弹一遍吧。” 早在他最后一个音符跳跃完毕时,卫玠已睁开双目。他嘴角含笑,眸光仍然清澈如水,仍然水波无痕。别有深意地瞥了一脸得意的周郎一眼。他以手取琴,轻道:“周郎这曲子。不同凡响。卫玠权且一试。” 他凝想了一阵,开始弹奏起来。当那修长白皙的指尖掠过琴弦,发出一阵又一阵刺耳且难听至极的乐音时,山阴终于忍不住笑了。 什么叫天才少年?这就是呀!常人对美好的韵律和乐音,总能记忆深刻,听过一遍旋律不会弹却能哼个大概的大有人在。可这熊孩子,不但能记住令人避之不及的噪音,还一丝不差地弹了出来。她瞅着他,越瞅越顺眼,越瞅越欣慰。 她偷眼看向周郎。此人必定满头黑线,满脸阴沉吧? 哪料,对面那人听得比她还津津有味,他那摇头晃脑的姿势,那不停轻叩的指尖,那满脸沉醉的表情,仿佛此刻欣赏的正是一首绝世,而不是乌鸦啼鸣。 曲毕,卫玠以指歇了琴,闲适一笑:“可有差错?” 却见周郎以手拊掌,大声相击。啪啪啪的掌声中,他意犹未尽地评道:“卫小郎虽将我的曲谱仿了个十全十,然意境之处,还是差了一点。可喜,可喜!” 听得山阴直是又好气,又好笑:她实是想像不出这曲子还有什么意境可言。 周郎说到这里,不等卫玠回话,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到你了。” 相较于他的有心乱弹,卫玠真真算得上是正人君子了。 可是,怎么是?这谱子虽没有流传出去,可洛阳城中听过的人已不在少数。季老的徒弟若是有心,定然是知道的。 然很快,她又释然了。卫玠弹的虽是。可他将曲谱改动了。原曲曲调隐带的忧伤与游子思乡之情,被改成了明媚多姿的春日里游,月光下,江面上,有的只是一对璧人相遇相知相爱的欣喜与满足。那滚滚向前奔去的春江水,那明媚清晰的照人月光……透过琴声,她好像看到了两人一舟一桨,相依相偎,泛湖而游…… 听得如痴如醉的山阴回头望向卫玠。 一琴一榻一少年,白衣隐隐水墨间。笼罩在清浅的阳光下,少年的脸如同镀了一层金光,高洁俊逸恍若世外之仙。 微风轻带起他飘动的衣袖,吹起他宽大的下摆。衣袂飘飞间,不止山阴,便是周郎都觉得眼前这少年似要羽化成仙,腾空而去。 乐音飘荡间,他仰头长叹,唏嘘道:“世人皆道神仙好,凡尘入世少不了。若能超凡入山林,何来诸多愁和恼?” “可惜!可惜!”他堪堪叹到这里,摇头道:“听你这琴音,便知情根深种,难以自已。” 他万般惋惜的语气以及深以为憾的怅然,直令人觉得眼前有着童稚面容之人,便是隐遁已久,超凡脱俗的隐士。 而这隐士看见如此妙人却是沉溺于世俗,耽于情爱之徒,不由大为不屑,大为可惜。 “小隐于野,大隐于市。季老虽不出仕,然心之所系,仍在天下。周郎又何必做此番感叹?”琴音中,山阴的声音如一缕清泉透过袅袅的雾霭穿透而来。她的眼眸,清冷中透着一丝不置可否,定定地看着周郎。 却见周郎一双精光无比的眼眸倏得闭上了。他既没有理会山阴的质问,也没有耐着性子等卫玠弹完,却是兀自取了眼前瑶琴摇头晃脑地为他伴起奏来。
两音相碰,方知其音律造诣之深。看似随性而弹却入情入境的琴音只有相谐相和,哪里还有一丝刚才胡弹一气的随意与无谓?渐入**的韵律中,山阴甚至觉得周郎在用自己的琴声来洗涤他二人的心神。是的,他那伴音明明搀了一股方外之人的超脱与空灵,隐隐有着规劝与放下之意,那缥缈的似有似无的旋律,竟是硬生生将卫玠着重刻画的的浓情蜜意压下几分。 两人你来我往,针锋相对,起高和低的尾音中,一曲弹罢了。 久久,久久,二人没有言语。 沉寂中,周郎摆开姿势,弹起方才的曲子来。他的娴熟与流畅,轻松与自在,直令人觉得这曲子,他似是弹过数十次,甚至数百次了。 对面榻上静静聆听的卫玠嘴角轻轻一扯,淡淡说道:“周郎更胜某一筹,卫玠认输了。” 他的话,令得正收了音的周郎一愣:“第三局打个平手,何来认输一说?” 他将琴往前一推,收起玩闹之心,正色道:“前两番比试我虽输得不服气,然今天这轮却是心服口服的。一诺我会替你向季老求取,礼遇一事,我也会如实上禀。” 他的言下之意,是愿意暗中相助? 卫玠与山阴同时双眸一亮,却听周郎继续道:“世间俗事,最易催人老,卫小郎何不置身世外,与我等一起寻那逍遥之道?” 这话寓意极深,山阴敏感地发现,眼前周郎的态度已然变了。这是对卫玠能力认同与赞赏才有的提点,这是将卫玠引为知己,归为同路人才有的善意规劝。 卫玠方才说周郎极擅面相,莫非他在暗示什么?她心中一动,正欲开口相询,却听卫玠已道:“卫玠受人之恩,不能不报。因知路途艰难,方有心请季老相助。当今太子礼贤下士,仁义厚道,对季老更是尊重推崇至极。天下大势,分合之态,季老即便不出仕,心中亦是轮廓分明。还请周郎在季老面前好言一二。” 他不听劝也罢了,还反倒当起说客来了? 周郎怪异地看了他一眼,数落道:“我与你有了几分交情,那是你我之间的事。与什么劳什子的太子有何相干?季老此生不出仕,不因任何人改变。此话,以后不必再提了。”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争辩,卫玠低笑一声,道:“周兄说不提,我自不提。”言谈间,称呼已发生了变化。 周郎哈哈一笑:“冲着这一句周兄,总得有点见面礼才行。”他从榻上起身行至二人跟前,对着两人上下一番打量,傲然道:“我这礼虽看不见,摸不着,然对你们这些俗世之人来说,极为贵重。你二人可听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