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言情小说 - 皇运在线阅读 - 第七十九章 方念

第七十九章 方念

    尹文衍泽仍记得夏宫常以飘雪,但一入冬,绵延的雪与低沉阴霾的空,是那两余年质子时光唯一的记忆。

    初到时,他甚有些不适应西地的干冷风沙,满目都寻不入青葱之色。

    后来她偶尔由文书观到倾城一地少风沙多丘陵绿洲,逢以夏时还能看到蔓穗草,这在干燥荒芜的西疆十为少见。后来她说,衍泽哥哥不喜夏宫的干冽,朕便可以在倾城为你建一所宫宇,便唤它衍宫吧。

    不如叫倾城衍宫。他先是谢过,又轻轻地言。

    倾城衍宫。她淡酌复念,而后又言,这名字甚好。

    那一年衍宫选址时,他与她亲赴倾城,亲自目揽了那一所传奇的城池。她说夏国万里江山,七十三所城郡,唯有两座倾城是她的,一为生辰礼云南,另一便是这倾城。那一日,昏下西风斜阳,弦乱舞肆,她是与他耳边轻念“文宣三阁老说崇毅是荒yin暴虐之人。那些老臣不大喜他,他在夏宫上下皆不得人心。他们说他的势力越发膨胀,朕于夏宫的地位便摇摇欲坠。他们想除去他,甚于想要暗中替朕出手杀了他。”她深信崇毅之忠心不疑,然左右之行受制于阁老权臣,纵连欲宠信于一人,都不易。她不能再宠他,再宠一分,都会成为伤了他的利剑强弩。

    “皇上要如何做呢?”他笑比春风,温文清隽,虽是相问,于心中已是明白。

    “朕想宠你尹文衍泽,朕为你建这一所倾城衍宫,要天下都知道朕对你的好。朕知道,郢地有人想要你的命,朕这夏宫亦有贼子心存胁迫之欲。朕宠你,便能保你全命,待朕十三岁亲政后,更可以还你自由。”他是两袖无权亦无势,寄人篱下自命尚不能保全的质子,也是最易一叶障目的棋子。她保他,她宠他,不过是一场交换,于他极利,于她无弊的交换。

    他住了笑,扑了满袖蔓穗,转而淡言:“皇上可知,蔓穗草的深意?”

    她轻睫微抬,靠近于他,她周身月梨香的馨气,微甜,却隐着摄人心魄的忧怨,甚为醉人。

    听说那崇毅在驻守东塞的营帐中,亦只燃这一味香。那是个粗嘎之人,当是满身铁骨枪戟的锈味,怎也会生了别种风情弄香燃檀?可是因为那月梨之隐幽淡香,是她的味道。如是这般,这一对倒真是爱的痴心且奇特。他为她舍命尽忠镇守疆塞,她为他歌舞升平娇宠男色。

    “是忍耐。”她于他手中捏了一束蔓穗,凝了片刻,脱口而出。是要忍耐一时,才有将日兑现同守天下之愿。她喜欢蔓穗,不因它的高洁,只因蔓穗遍地的五月之末,是崇大将军率军奉朝列表陈奏的归期,是她每一年等待的日子。

    他轻点了头,反握上她的手,细腻冰凉:“臣…愿意。”

    她微颤,欲以脱手,僵愣一时,反将他的五指握紧。若要做出一番盛宠的模样,便该由此刻开始。

    “臣愿意做皇上的棋子。”他会意一笑,亮眸却凝以黯沉。

    她是帝王,必该有容忍之心。然那个性急如火焦躁如雷的崇毅可有心明了,有心忍耐?!

    他那一日的担心,竟不巧为日后埋下了恶果。

    鹅黄色的垂怜摇而又坠,偶有窗外湿意颇劲的冷风扑入,郢地的风,实比夏宫寒,因着阴冷。多年再未见过蔓穗,亦多年未领略夏域辽阔的豁达,那荒山,那大漠,那呼啸而过的风沙,皆成了记忆之境某一处不易翻动的陈笺。

    “王爷。”延陵易于车中又唤了声,方以念过三遍,皆不闻回音。才是明白,这男人亦有走神的习性。

    尹文衍泽回了心志,闻音猛抬眸,却在一瞬间看迷了双目。眼前之人,似乎仍是旧时模样,启口出言,便又充盈了月梨花的薰息。然再看再闻,眼前的人已是冷眸寒目,揽着小粽子细细打量着自己,这车中素袅的檀香,不复月梨花的甜润。

    “啊。你说。”目光一错,尹文衍泽出了声,极淡。

    “我方说念了三遍,王爷可是不愿意?”

    “你方…”尹文衍泽微愣,掩下愧念,无奈道,“再说一遍罢。”

    “我差人置备了些紫苏黄苓之类安胎药膳。若以空闲是愿与王爷一并前去恭祝。”她目中无不悦,只是清清淡淡又作念了番。

    尹文衍泽黯了眸子,倾了半身,抬袖直攥上她细腕,指尖相触,依是细腻冰寒,唯一双软腕的质感温度从未变过。他目中闪过千百般情绪:“我愿意。”

    彼时那一般相握,那一言愿意,是恩重于情。

    如今这一握,又是揣了何般情愫,他已不知。

    而她,更不知。

    “王爷。澹台公府到了。”

    这一声及时汇入,听得怔愣住的二人皆以回念。

    唯小粽子此时精光一闪,贴了自己的肥爪子上去凑热闹道:“小粽子也愿意。”

    澹台夫妇已候在车外,远远望去,那女人巧笑甜颜有娇妇之态,男人俊朗挺硕浩然一派正气,恰也算极配。相比而下,这边一人拉着儿子一袖子的夫妇二人,面合神异,远未有前般举案齐眉琴瑟和谐。

    四人相视皆是颔首淡笑,澹台与公仪相携而来,俱是一礼。

    尹文衍泽只笑着言上一句自己人不必客气,便随着入府。

    澹台府的前庭的廊道甚窄,男人在前,女人步后。过了中庭石耳门,澹台言是与王爷去览帖子,二人便入了书斋的门院。公仪鸾恰摆足了当家主母的模样,乖顺地送走男人,即是领着延陵母子一并进池园观景。

    筑山穿池间林立有凌空花池,风亭水榭。日以渐暖,一路清风袭袭,小粽子扭头探眼极是活分。公仪鸾的宗旨从来便是非自己的孩子一个不爱,然不知缘由,见了小粽子但未有像对着其他孩子般讨厌。竟有些喜欢的情愫混杂,几下由得小孩的可爱讨得欢喜,随意开口要认小粽子做干儿子。

    延陵易无言愣下,暗道这血缘之亲果是掺不了假。怔忡之间再抬头,小粽子已有随应的丫鬟领在短廊平桥扑蝶。

    平台临水,以一圈精美别致低平的栏杆环绕,延陵易方凭依着鹅颈靠椅缓缓坐下,便听扶栏回望的公仪鸾一笑而道:“小小年纪便喜欢扑蝶,日后便是要围着女人转了。这一点可不随王爷。”她言得随便,似是把之前威胁的戏码全然忘记,亲络着仿若二人本是熟识。

    延陵易睨了一眼杯中青黄,心于是沉下。这京城出了名喜欢逛园子游荡于花碟女人丛中的,果是那文佐尘。有其父必有其子,她实不想日后小粽子在这些方面随了他,但若是血亲之近,又能如何?!

    公仪鸾由栏前步步徐来,手里托了一盏茶,未喝,只转着杯子将这近日朝中的新鲜奇特事一一道尽,如京城命妇的八卦般,说得吐沫横飞意兴阑珊。延陵易不经意的听着,不应,因公仪鸾似也没予她机会掺和。

    话中提了各大逸事,一并由长晋的孕事念了崇毅,而后话锋一转,落于棠卿之死。

    延陵易眉额轻挑,轻轻泯下半口茶,想她说到此便是真意了。

    “我也是听了不少风言碎语。棠卿死后,昱瑾王着实沉迷了阵,那几日连着叫我们澹台出去喝酒,我家相公说但未见过他喝那么的酒,一辈子的酒估摸都喝尽了,他那个身子不是不能喝酒吗?延陵王虽说是日理万机不得小空,但毕竟夫君之痛,不能坐视不管。”

    “那棠卿,从前做过他的丫头。为她痛饮,也在情理之中。”延陵易倒也回应得坦然,似乎并未在意多少。

    “若不是为那丫头取这倒霉名字,也不会累人丢命。我看啊,他这般喝,是也因着疚。卿卿,卿卿,叫什么不好,非是那卿之命,引了熹平帝的注目。”公仪鸾说着一叹,微抬起半眸睨着延陵之色,却未见有异。

    “卿卿之名,有何不好?”延陵易淡淡扬眉,市井流言她听得少,小道消息来得自是要比起公仪闭塞。

    公仪鸾索性直目相视,凝着延陵易纹丝不动,朱唇轻启,字字清晰:“牟倾卿,这名字延陵王听说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