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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风满楼(十三)

    圣旨下得快且急,朝臣也罢,后妃也罢,皆是措手不及。【】小说

    李锦舒为此气得犯了回胃病。歇在床上,茶饭不思。

    本以为抓住了曾巩薇的把柄可以大做文章,熟料苏如信竟在这个节骨眼上死了。死的时间本就蹊跷,居然还来了这么一道圣旨!要说和曾巩薇没关系,打死她都不相信。

    特意着人去慈坤宫打听了消息。来人报说是在宽慰太后时,皇后主动提起的。皇后哭得泪如雨下,说这么多年其实信中一直有愧,知晓德妃身份不同寻常,却委屈了一辈子。事已至此,若让德妃死后哀荣不够,她将来只怕纵死也难以闭眼。

    李锦舒是知道苏如信从前的王妃身份的。不由得吊起双眉,不忿道:“她倒是演的好戏,装得好人,既如此,当年做什么抢别人的后位?苏如信没死时,她怎么不贤良不让位?”

    众人见李锦舒动怒,皆噤声不语。

    唯有秀萸上前劝慰:“娘子仔细身子要紧。德妃人都去了,名分上再好听也是空的。”

    名分!轻飘飘的两个字,看不见也摸不着,可是她就是在意,挠心挠肺地在意。苏如信躲在深宫多年吃斋念佛,诸事不问。而她为了陛下用尽了心机和手段。到头来,苏如信求仁得仁,那她李锦舒百年之后会如何?仍是妃子二字吗?她怎么能甘心?!

    而且苏如信以皇后礼下葬了,那蔺枚算什么?皇后嫡子?将来还要封太子么?!

    她为陛下付出一生,她的兄长征战北方,为国而战。她的儿子,不该是名正言顺的继承者么?!

    曾巩薇!

    李锦舒蓦地抓紧被角,眼中恨意迭出。都是曾巩薇那个贱人!她怎会真的同苏如信一起念经诵佛?不知道同苏如信说些什么,哄得那个傻子还来自己这里投诚。说甚么将来只想落叶归根。

    皇宫里的女人,归哪里的根?死也要死在这宫里!

    她脑中突然灵光一现,事已至此,若真有一丝回转之机……于是连声叫秀萸:“你即刻去皇城司狱提彩钟,我要亲自审问她!快!”

    秀萸领命而出。

    ——————

    装殓之后,灵堂已在穗明宫搭建起来。棺木是蔺常亲自定的。西南墨州进贡的一副香楠。颜色微姿,更有一股清香经年不散。

    钦天监也派人来择定了挺灵入葬时间。蔺常宣布辍朝五日。每日过来举哀。文武百官、内外命妇亦拈香举哀。

    每日迎来送往不知几多人。

    宋扬灵每日协助八王爷在此理事。那日忙活了一上午,好容易得个喘气的机会,从灵堂右边绕出去找茶喝,看着灵堂里仍是进进出出的人。正是晚膳时间,有头有脸的白日里已经来过。此时拈香的便是各宫宫女,以及品级不高的外命妇。

    刚放下茶盏,便看见一个略微面熟,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的宫女。手中拿着香——一双手格外奇怪,蜕皮又有些青紫。她神色慌张。磕头时更是格外卖力,嘴里还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些什么。

    宋扬灵使劲想了想,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那人。她素日用心,但凡见过面的人必会留意记得面貌姓名。怎的这个人就是记不起来?

    她索性朝外走了几步,离那宫女近些。见她磕头以后,起身走到火盆边,半跪在地上,烧了好些纸钱。一面烧,一面默念着什么。火光太大,烟灰四起。那宫女抬起胳膊随意擦了一下脸。

    这个动作倒是熟悉得很。

    宋扬灵一下想起,原来这个人见是见过的,却未曾通过姓名。还是在二殿下成亲期间,她去向皇后汇报事宜。结果皇后去了穗明宫,她便找过去。回话时,见过这宫女上点心。德妃还夸她素点心做得好,赏了钱的。彼时她也是这样擦了下脸。

    她记得从当时对话中听出,这是皇后从宫外请的一个厨娘。

    她怎会如此神情慌张?

    宋扬灵不是没怀疑过德妃的死因。德妃确实身子羸弱,但这去世的时间实在太过蹊跷。更何况德妃死后,皇后又像陛下建言,以皇后之礼下葬。说起来是皇后限量,与德妃感情深厚。但是,从结果来看,实在太有利于皇后,让人不得不怀疑。

    诸位之争中,二殿下本来占尽先机。而德妃死后,获慈贤皇后谥号,这样一来,局势瞬间扭转。这样算起来,三殿下便称得上嫡子,继承顺序上自然优于大殿下。这一步,真正是力挽狂澜。

    见那宫女烧完纸,起身拍了拍身上、头上的灰,又恭恭敬敬作了揖,朝四周鬼祟一望,才小心翼翼地出去。

    宋扬灵立时跟上去。

    看她走的方向是往凤銮宫。

    天色渐晚,风声飒飒。远天几纽像被手撕过的云,染上暮色。

    行到一处僻静地方,宋扬灵见那宫女越发机警,不时东张西望,两手交握在胸前,似乎害怕得紧。

    她跟在后面,想了想,走快两步,躲在一株大树后,学德妃的语调,幽幽道:“本宫霎时想念你做的点心,几时再做给本宫吃?”

    “啊啊啊”,只听一阵凄厉惨叫。那宫女拔腿就跑。宋扬灵亦追上去,仍不忘说话:“本宫打赏你的钱,你忘了么?地府里没有素点,你下来帮本宫做可好?”

    偏巧这时,一阵大风起。将地上枯叶尽皆刮至半空。

    那宫女更是害怕得紧,上下牙关直打哆嗦,整张脸似都扭曲了。

    宋扬灵接着道:“你再跑!本宫一直在你背后。”

    那宫女吓得大哭起来,立刻跪在地上,磕头不止:“德妃,娘子,不是奴婢的主意,都是皇后吩咐的啊。您要是喜欢吃素点,奴婢做了烧给您,但千万别带奴婢去地府啊……”

    果然跟皇后有关!

    四周寂静,唯有风声不止。树木暗影憧憧,宋扬灵虽是吓别人,自己也不禁后背发凉,还得竭力忍住,继续道:“本宫亦知晓就凭你能成何事!你将皇后所做一一道来,我在阎王跟前备了案,才能洗去你的罪名。”

    那宫女又哭哭啼啼了好一阵,蓦地伸出双手,置于身前,道:“奴婢起先也不知道,刚进宫时,便叫奴婢做点心。彩钟夫人说奴婢给皇后、娘子做点心,要格外小心,注意干净。每日便要奴婢用药水泡手。初时麻痒不堪,后来手上层层蜕皮,就成了这幅样子。也是娘子突然辞世,奴婢想起来每次做点心,皇后吃的很少,才察觉有异。”

    宋扬灵一想,说的也是。德妃轻易不出宫,皇后虽带了厨娘过去,所用食材皆是德妃宫里的,不好动手脚。便是下药,做点心时,厨房里还有许多人在,也不好动手,竟是只有从厨娘身上打主意了。

    只是,这法子也太惨了些。

    只是仅凭手上浸毒,何以致人于死?想来一是德妃过于体弱,二是皇后还有其他手段。

    她便说:“夜里,本宫还要去探望皇后。你先行退下罢。”

    那宫女听得这一声,顾不上跑,只不停磕头:“娘子您千万不能说是我说的呀。”

    宋扬灵躲在树后,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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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巩薇这几日忙得都瘦了些。做戏要做全,她既然与德妃姊妹情深,自然要每日过去举哀哭灵。还要每日探望太后。

    更重要的是表达对蔺枚的关心,显示如今唯有她才是蔺枚的唯一依靠。

    劳心又劳力,蔺枚那小子还颇有点不识好歹。心里却高兴得很。

    是的,苏如信去世,她十分高兴。因为这是这场棋局的最后一步。她赢了,赢得十分彻底。

    事情要从什么时候开始说呢?

    从李锦舒被陛下的宠爱蒙了眼,昏了头开始?还是从苏如信那如灰烬般的双眼开始?

    李锦舒以为陛下常陪伴她,便是宠爱非常。可是陛下逢年过节总要去穗明宫走一走。王传德那个狗腿子从来对穗明宫也是诸多维护。这才是隐于人前的关切。

    所以,她虽然不忿,但也不得不承认,陛下心里,有苏如信的一席之地。

    而苏如信呢?大约真的是吃斋念佛,吃得毫无野心。野心这个东西,就跟喜欢一个人一样,是眼里藏不住的光彩。

    而苏如信,却没有了。

    野心是生存的驱动力,没有野心的人,会失去警惕性。

    她那点拙劣的手段,真是一分也没瞒过曾巩薇。

    起初苏如信百般试探曾巩薇到底要以何手段对付蔺楠。那种试探,浅显得如同小孩子的把戏。曾巩薇故意拖着不说,不过是因为时间未够,毒性不得发作。于是一拖再拖,到差不多时,便敷衍了一个什么巫蛊案。

    苏如信竟然信以为真。还跑去向李锦舒告密。

    这么容易落人把柄的事情,她曾巩薇怎么可能去做?

    而苏如信,甚至李锦舒,每一步都在她预计之中。苏如信告密,事情落败。李锦舒好大喜功又与自己不睦已久,势必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定然借机将事情闹大。

    此时,苏如信突然辞世。治丧期间,自己便可成功避开风波。只是可怜了彩钟……

    有道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苏如信、李锦舒都以为她的目的是要扳倒蔺楠。殊不知她从来意不在此。从她问苏如信要不要帮蔺枚拿回嫡子身份的时候起,她的目标便只有一个——以苏如信的命换蔺枚的嫡子身份。

    这才是苏如信真正能帮她儿子的事情!绝不是去向李锦舒投诚,低头于他人屋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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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锦舒等了许久,才见秀萸回来。却是去时几人,来时还是几人——不见彩钟踪影。

    李锦舒诧异:“人呢?”

    秀萸面有不安:“彩钟她,不堪凌辱,自尽了。皇后她,怕是要来兴师问罪。”

    李锦舒一时不禁颓然。想起那日曾巩薇将彩钟交予自己发落,怕是就等着这一天罢!再思及前事,想不到这一句棋,她竟会一步步落入曾巩薇圈套,最后溃不成军。

    她本来占尽先机,赢面很大。却被曾巩薇彻底扭转颓势,既扫除了苏如信这个生母的障碍,又将蔺枚推至嫡子地位!

    秀萸见李锦舒一瞬间面色灰白,只得劝道:“娘子无须忧心。陛下对娘子和殿下的偏爱,众人皆知。更何况,还有大将军。将军在边疆屡立奇功,他日班师回朝,定当再得嘉奖。届时由大将军向陛下建言,陛下岂会不听?”

    是了,还有她大哥。李锦舒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想起了李长景。可心里突然又滋生出一点不自信。她自己的哥哥,她再了解不过,醉心于兵法,却从未有只言片语关于太子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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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扬灵自打得知皇后背地所做之事后,虽然也替德妃抱屈,却不敢轻举妄动。告诉陛下?没有真凭实据,诽谤皇后,她怕是不要脑袋了。告诉蔺枚?他一个羽翼未丰的皇子,又心思简单,得知这样惊天阴谋,除了冲动行事,还能有何办法?

    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每日还要在德妃灵前,上香时都不得安心。

    便格外盼望能见到孟昱。哪怕只是向他诉诉苦,也能缓解心中抑郁。

    还没等来孟昱,倒是等来了一封急信。

    拆开一看,整个人都愣住了。

    信上说,宋家遭流放的三房人家——俱是堂房叔伯,她爷爷的兄弟的三个儿子,皆遭时疫而亡。

    三个叔伯,五个堂兄弟,还有婶婶伯母,竟无一人生还。信中说,唯有三个堂姐妹在她姑母家中,未随流放。

    好一个宋氏家族,竟再无一个男丁!

    三个叔伯虽是堂房,但关系极为亲近。尤其是三叔,与他父亲差不多年纪,脾气又合,经常来往。她与三叔家的兄妹也就格外熟稔。

    堂兄同她年纪一般大,幼时还在一张床上睡过。长大些,她便时常捉弄他。他也不生气,有了好吃好玩儿的,都记着她。

    竟然都不在了么?

    她可是连要走什么门路,帮他们安插什么位置都计划好了。她雄心勃勃的光耀门楣的计划,未及开头,就粉身碎骨。

    第二日,王传德将此事报给蔺常。蔺常亲自关切了宋扬灵几句,又道:“你家中逢此等变故,留你在此未免太不近人情。这几日你就暂且出宫,料理了亲人后事再回来。你在外头恐怕人手不便,我叫王传德给你安排几个人一同出宫。”

    宋扬灵感激得差点五体投地:“谢陛下体谅。”

    她当即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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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偏巧这日,孟昱正进宫吊唁。上香之后,听说宋扬灵协理丧事,便四处找她,只是找了许久也未找着。

    正欲去勤政殿附近看看,不妨遇到一个素服少女。他未及细想,便要离开。

    那少女却叫住了他:“孟昱!”

    他诧异地回头,满脸疑惑,看了半天才想起这是好些日子以前见过一面的公主。立即请安行礼。

    蔺桢却一跺脚,撅起嘴,十分不满:“你居然不记得我!”

    “末将不敢,只是公主换了素服,一时没敢认。”

    “哼!蔺桢仍是粉面含嗔。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将孟昱打量了一番,见他似比从前瘦了些,便问:“听说你去军营练兵了?”

    孟昱记挂着要去勤政殿,不欲久留,便说:“是,约有一千人。末将还记着出宫,公主若无事,末将便先行告退。”

    “你!”蔺桢确实也没什么事儿,但又不想就这样放孟昱走,故意道:“我还要问你带兵打仗的事情呢?谁许你走了?”

    孟昱心中实在着急,便说:“末将未曾真正领过兵,待他日有幸领兵打仗,定当向公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军营中确实还有急事,恕末将告退。”说完,拔脚就走。

    蔺桢在他身后急得跳脚,可又不便大呼小叫,只压低声音,像是说给她自己听:“人家……还想再见见你……”

    孟昱未到勤政殿,幸而半路上遇上了魏松。才得知原来宋扬灵家中发生变故,已经出宫。他便也即刻出宫,朝宋家而去。

    宋扬灵正在家中为难。因时疫而亡,怕*不干净,都是要烧化的。可即便烧化,总也还有骨灰。可她一介女流,如何奔赴千里去取骨灰?怕是得找人帮忙。

    正伤心时,陡觉眼前一暗。抬头一看,却是孟昱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门外的光。

    她本来坐在椅子上。乍见孟昱,又是在此等时刻,一时心潮起伏,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一手紧紧抓住扶手,端直了身体,哽咽难言。

    孟昱上前一步,一把将宋扬灵按进怀里。安慰道:“想哭,就哭出来。”

    宋扬灵好似真有了依靠一般,整个人陡然放松。依偎在孟昱胸腹前,隔着素服,感觉到下面温暖而微微发硬的肌肤,嚎啕大哭。

    一边哭,一边说:“都不在了。我父母去了,看我长大的叔伯兄弟也都去了,好像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孟昱只觉得心都揪起来,轻轻摸宋扬灵的头,语气异常坚定:“你还有我。我一世也不会离你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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