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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雪日探钗

    这日午后下了雪,那雪如鹅毛一般飘散下来,四处银装素裹,十分美丽。非关痴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群芳艳绝之时,雪花翩翩从天而降,其冷傲与冰洁实非人间寻常可比。

    黛玉头上罩了雪帽,披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穿着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一径逶迤行至梨香院。

    黛玉先到薛姨妈室中来,上前请了安,薛姨妈帮她摘下雪帽,搂着她在炕上坐下,笑道:“这么冷的天,好姑娘,难为你想着来,正巧宝玉也在这儿呢。”又命人倒滚滚的茶来。黛玉问道:“jiejie可大安了?”薛姨妈道:“已不碍了。她在里间呢,你且先瞧瞧她去,里间比这里暖和。今儿就在这里吃饭,我忙完了就去找你们说话去。”

    黛玉便下了炕,来至里间门前,掀起半旧的红绸软帘,就看见宝钗正坐在炕上,拿着宝玉的“通灵宝玉”在手上细瞧;宝玉满面春风坐在她身旁,正和她说着话儿。一见黛玉进来,宝钗便将那玉还给宝玉,宝玉自带上,又忙起身给黛玉让坐。

    宝钗笑道:“这大冷的天,meimei怎么来了?”黛玉也笑道:“宝玉不是也来了么?宝jiejie可是觉得人多太过热闹?”宝钗笑道:“meimei这话,我就不懂了。”

    黛玉笑道:“jiejie不嫌热闹便好。这几日极忙,今儿才得了空,宝jiejie可大安了?”宝钗便笑说:“多谢记挂着,已好了。”

    宝玉因见黛玉披着鹤氅,便问黛玉:“下雪了么?”黛玉道:“下了半日了。”说着便自解下鹤氅,宝钗忙让莺儿拿去放好。宝玉听说下了雪,便叫跟来的小丫头去取了他的斗篷来。

    宝钗让黛玉坐在榻上,又命莺儿倒茶来。黛玉见宝钗颈上挂着一圈金光灿灿的项圈,知是金锁了,便请宝钗取下来给自己看看。宝钗便取下金锁,又笑道:“不是什么稀罕物什,meimei看着顽罢。”黛玉托了金锁细看,只见金项圈上镶着一个珠宝晶莹的璎珞,两面皆錾上了四个篆字,共成两句吉谶: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黛玉便念了一遍,此时薛姨妈也进了来,见黛玉正在看那金锁,便笑道:“这璎珞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黛玉笑道:“倒是好看。既是和尚送的,想必是有什么缘故。”

    宝钗道:“也不过是给了两句吉利话儿,所以錾上了,叫天天带着。何曾有什么缘故。”

    黛玉道:“我三岁时,家里也来过一个癞头和尚,要度我出家,我父母不忍骨rou分离,硬是不答应。”

    宝玉忙说:“怎么从未听meimei提起此事?姑父姑母自然是舍不得meimei出家,那和尚吃了个闭门羹,可有立刻离去?”

    黛玉道:“那和尚留下一句话道:‘既舍不得她,只怕她的病一生也不能好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

    薛姨妈道:“那倒奇了。不知和我们遇见的和尚是不是同一人。”宝玉道:“幸而没听那疯和尚的话,要是meimei果真出了家,那青灯古佛的,可如何使得?且meimei来了我们家,可不是好好儿的,哪里有事?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可我看那和尚却是疯疯癫癫,说的尽是不经之谈。”

    薛姨妈与宝钗听了这话,皆是眉头微皱。黛玉便说道:“话不能这样绝对。我和宝jiejie见的和尚许不是同一人也未可知。听说宝jiejie也是小时生病一直不得治愈,家中才来了那么个和尚的,是也不是?”

    宝钗脸色缓了缓,点头说道:“是了。我是从胎里带来一股热毒,每每病发时发热咳嗽不止,请大夫吃药,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从不见一点儿效。后来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是专治无名之症,看了我这病,便说吃寻常药不中用,便说了一个海上方,又给了一包药末子作引子,说发病时吃一丸就好。倒也奇怪,吃他的药倒很是灵效。”

    宝玉插话道:“那药名叫‘冷香丸’,香气很是清幽,我竟不知药也有这样好闻的。林meimei,你和宝jiejie坐的近,定是也闻到了。”黛玉笑道:“偏你知道的多。这药既有这样好听的名儿,想必药方子也是新奇的。”

    薛姨妈笑道:“是了,真真把人琐碎死,又难得‘可巧’二字,那方儿用料太多,我年纪大,倒是记不清了。”宝玉道:“宝jiejie定是记得。”便央告她讲来。

    宝钗只得笑道:“东西药料极繁琐,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内,埋在花根底下。”

    宝玉不待她说完便惊道:“竟有这样奇怪的方儿,真真是匪夷所思了。何曾有这样巧呢?”黛玉说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也不足为怪。宝jiejie那药不是已配好了么,可见就是有这样的巧事。”宝钗便笑道:“正是呢,一二年间可巧都得了。”

    薛姨妈笑道:“别光顾着说话儿了,我在外间已摆了几样茶果子,还有糟的鹅掌鸭信,你们随我出去,边吃边说,岂不好?”

    宝玉听了,喜得忙说:“既有鹅掌鸭信,不如喝些酒,更好了。”薛姨妈笑道:“我的儿,都依你。”

    四人来到外间,桌上摆了许多青花瓷碟儿,碟子里点心各式各样:有红豆茸馅饼,有椰茸作的椰饼,有金黄如月的绿豆糕,还有些儿叫不出名字的点心。琳琅满目,五彩纷呈。

    宝玉指着一碟金黄带一丝暗紫的圆果子问道:“姨妈,这是什么?”

    薛姨妈笑道:“这是芋枣,是把芋头先捣制成泥,而后添加一些调料,用油炸成的,外脆内松,很是香甜呢,小孩儿家都爱吃这个。”

    宝玉正欲伸手拿一个,宝钗忙说:“就急得这样,小心烫着。”说着递给他一双镶金象牙筷。宝玉笑着谢过,又忙去夹了一个芋枣放入口中,尝了尝,继而说道:“果真是极好吃的。林meimei,你也快尝尝。”说着便又夹了一个递与黛玉,黛玉忙说:“你别忙了,我自个儿夹。”宝钗笑道:“果真是兄妹情深,哪里都忘不了meimei。”

    黛玉并未理会她的取笑,只指着一碟如粽子一样形状,却小巧许多的点心问道:“这时候竟有粽子么?”宝钗笑道:“可不就是粽子,却是用竹叶包的。”黛玉笑道:“宝jiejie这里点心也是这样新巧,我算是开了眼界了。”宝钗笑道:“meimei来自扬州那样一个繁华盛地,又是御史千金,什么新巧的东西未见过?这会子倒拿我们打趣儿。”黛玉忖度她话中意味,本欲反唇相讥一两句,转念一想,若那般回了话,倒是显得自己小性儿了,于是笑了笑,并不接话。

    薛姨妈已令人去灌了最上等的酒来。这里宝玉见丫鬟热酒,又说:“不必温暖了,我只爱吃冷的。”薛姨妈忙道:“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写字手打颤儿。”宝钗也劝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是不要吃那冷的了。”这话说得有情有理,宝玉只得放下冷酒,让人暖来。

    雪雁此时进来给黛玉送小手炉,黛玉含笑问她:“是紫鹃让你送来的罢?”雪雁笑道:“可不就是她,怕冷到了姑娘。”黛玉接过来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你倒听她的话。紫鹃说话就是道理多,由不得你不听。你去那边同她们玩罢。”宝玉听到这话,嘿嘿笑了两声,宝钗也只微微一笑。

    薛姨妈说道:“那几个丫头也是难得的,时刻记挂着她们姑娘。”黛玉笑道:“姨妈家还不是一样,身边的丫头哪个不灵巧。”随即想到香菱,只没见到,也不好问。

    酒兴正浓,又上了几样菜品,芙蓉鱼片、盐水鸭,薛姨妈笑道:“这两样儿都是我们金陵的地道菜式,你们兄妹俩可要尝尝看。”说着给宝玉黛玉碗里各夹了几筷子。

    那鱼片口感软烂,汗明芡亮,倒还罢了。不得不提那盐水鸭,并未放入多少调料及香料,只放入一些花椒和大量盐烹制,只见紫砂锅内,皮色玉白油润,鸭rou微红鲜嫩。宝玉夹了一块吃了,赞道:“这鸭rou的原香沁到骨子里,皮肥骨香,却又滑而不腻,令人回味深厚呢。”薛姨妈笑道:“既爱吃,便多吃一些。”

    黛玉说道:“我曾听过这样一句话:‘京城人吃鸭,名声在外;金陵人吃鸭,实实在在。’”宝钗笑道:“meimei从哪里听来?我竟从未听说。”黛玉笑笑,道:“也是听人闲传的。”

    宝钗笑道:“不过这话说得也对,在金陵,真真是‘无鸭不成席’呢。且不说板鸭、盐水鸭、烧鸭,就是那鸭头鸭舌鸭翅鸭掌鸭肫鸭心鸭肝鸭肠鸭血,也是样样皆可入菜:鸭舌汤清火开胃,卤鸭四件是下酒好菜,金陵鸭血汤和鸭油烧饼都是当地极有名气的小吃,就连戒食荤腥的寺庙,也用豆制品制成素烧鸭呢。”

    黛玉听宝钗讲起美食滔滔不绝,知道她文思涉猎极广,连以“杂学旁收”著称的宝玉也远非所及。心内想道:这样一个才貌兼备的人儿,却因人生观价值观与自己大不相同,极不投缘,故无法成为朋友。

    酒后又上了煮制的小馄饨,皮薄馅多,味道极美,宝玉痛吃了两碗,黛玉也吃了一碗。一时吃完了饭,又喝了茶,雪雁等三四个丫头也已吃了饭,进来伺候。黛玉和宝玉一同回去,薛姨妈不放心,到底命了两个婆子跟随着送了他兄妹回去方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