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望星一片静
杨筱光惊魂未定,就听对面有人惊呼:“阿光!” 声音只刹那,就噤口了。 方竹目瞪口呆地站在她的对面。 杨筱光本能的第一个反应是回头。 何之轩和方竹,隔着一个杨筱光,两两相望,一色的面无表情。 杨筱光问方竹:“你怎么在这里?” 方竹回一回神,对杨筱光说:“做采访。”后再向着何之轩伸出手,坦坦然然地道:“很久不见。” 后面的人走上来,将手伸给方竹:“是很久了。” 反倒是杨筱光的脑子转不过弯道,这样的情形,她想或激动得不能自己或冷淡得不相往来,但绝不该如同见客户,以至所有人都看不出门道。 菲利普正走出来,同方竹热情打招呼,又对何之轩说道:“我们可以把最近的计划向媒体朋友谈一谈。” 何之轩淡淡微笑:“好的。”又对方竹讲,“改日刊出请寄给我一份。” 方竹微仰一仰脸,竟也挤出了笑容点点头。 菲利普自恃同媒体相熟,将何之轩介绍给方竹:“这位是我们公司新任副总。” 方竹微笑:“我听说过,‘君远’又添强兵。” 菲利普纠正:“是强将。” 邓凯丝跟着菲利普出来,先同菲利普汇报:“会客室已经安排好。” 菲利普问何之轩:“你早上有没有空?” 何之轩说:“有个合作沟通会。” 菲利普点点头,对方竹说:“这边请。” 方竹不再多看何之轩一眼,一路快步,跟着菲利普就进去了。 邓凯丝又向何之轩汇报:“会议室里笔记本和幻灯都OK了,随时可以开始。” 只要何之轩一个眼色,她就了解先指引梅丽进会客室。但按照公司规矩,外来访客需要登记,梅丽便转头委托潘以伦在前台签名。 好了,这下外客基本走光,邓凯丝开始清理门户。她冷冷扫一眼杨筱光:“你搞什么?还有没有考勤意识?” 杨筱光顶怕邓凯丝那一双瞪起人来如铜铃的金鱼眼,杀气腾腾,能把人活活逼退三尺。 她想,今晨果真倒霉到家,才跌得鼻青脸肿,马上又和母夜叉邓凯丝狭路相逢。不免一个头两个大,但一转念,考勤钟应当比实际时间慢个三十秒左右,很想据理力争,但这为种小事争有多丢人? 这时,何之轩突然说话了:“我也迟到了,一道记进去。”又对杨筱光讲,“快点去办公吧!” 这下邓凯丝措手不及,莫名其妙。昨日来的新领导,今日又挺了杨筱光一把,她捏不准分寸了。 杨筱光自是晓得顺藤爬下去,嬉皮笑脸说声“收到”,慌慌忙忙就往办公室里跑,跑得太冲,一个不当心,一脚绊在前台,这回又是那只手拉住了她。 潘以伦表情很严肃:“踩这么高的跟,跑这样快,很容易摔跤!” 杨筱光摆摆手,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就贫嘴闲话:“跑得快还是世界冠军呢!刘翔是我师弟。” 看到她此时又亲切起来,潘以伦微笑,忍不住玩笑一句:“所以他是世界冠军,你只能做迟到冠军。” 一语戳中杨筱光的痛处,她愤愤瞪他:“小样,走着瞧。” 她一路进去,走到自己的格子间,又抬头探了一探,方竹正在会议室对面的会客室同菲利普谈话,何之轩放好公文包,夹着记事本进了会议室。 方竹这时候一转头,杨筱光以为她会和她打招呼,正要摆手,却发现她不是在看她。她当然知道她在看谁,昨晚她还在烦恼这桩事情应当怎么办,今天就有了进展。可见人间一切有天数。 杨筱光决定先好好上班做模范员工。 方竹从这样一个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看见何之轩临窗立在众人之前。这里是二十层楼的高度,背景一片淡薄的天空。他好像凌云之上,而且泰然自若。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扫过来过。 犹恐相逢如梦中,一梦醒来,所有人都在变,就她在原地没有变。方竹发了点狠,开始专注自己手上的录音笔,摁了好几下ON键,终于调好。 她开始提问:“我们都知道‘君远’是做会展的翘楚,但香港集团似乎一直有多元化发展的战略,下一阶段是否有大刀阔斧的新项目?” 菲利普笑笑:“我们的企业精神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再怎么做,都有个基本性的东西。” 方竹想,这样理念真不符合何之轩大开大合的性格,他们怎么合得来? 又一想,是她想太多。一纸解约书在那儿,他怎么样,同她毫无关系。 方竹将问题集中在了菲利普的计划上,格外认真仔细,一个访问做了两个小时,结束时候菲利普要留饭,她婉拒了。走出会客室,发现整个办公室都空荡荡,职员都去吃午饭,只有杨筱光留在座位上啃苹果。 杨筱光看见她,说:“一道午饭去?” 方竹最后扫一眼空无一人的会议室,她摇摇头:“有点感冒了,我早点回家休息。” 杨筱光欲言又止:“竹子——” 方竹拍拍她的脑门:“你别乱费精神,好好做事情,不要再迟到了。” 杨筱光耸肩,虽是老友,仍有底线。她不碰,只是叮嘱:“那么你就好好休息。” 方竹回家之前打了电话给主编请假,也没有旁的任务,主编老爽快地答应了。她却又迷惘了,这一天过得未免太快,她的精神有点儿负荷不了。 回到自己的小亭子间,猛地推开窗户。这里望出去只有一小格蓝天,往外探探,头顶上横七竖八架着衣杆,湿嗒嗒的衣服正滴着水,那底下必定是一个又一个水塘,她前面就踩了一脚水。 何之轩老早以前说,这个城市,只有石库门弄堂才有点人气。 为了在有点人气的弄堂石库门生活,方竹常常会踩一脚水回家。她原本喜欢穿平底鞋,经常弄的很脏,后来把五七寸的高跟鞋穿习惯了,基本也溅不到什么水了。 习惯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东西,人们可以以此为借口,用习惯去遗忘一些习惯。 对面石库门里的小孩子又叫嚷起来,似乎是闯了什么祸事,被父母活捉。方竹在这头看得清清楚楚,孩子的mama拿着鸡毛掸子追在小孩屁股后头,演一场典型的家庭武侠片。 最初方竹见到此景,还会隔着窗户叫:“阿姐,小朋友不好老打的,好好说。” 孩子妈可不管,照打不务,还教育方竹说:“阿妹你怎么懂?小赤佬不打不成器,要打成你这样的人才才算功德圆满。” 方竹哭笑不得,不好再说什么,就是想,如果是自己的儿子,肯定不舍得下手,也绝对下不了手。 因为自己经历过一次的,没有再次重演的勇气。 方竹从小的家教是极严的。 父亲方墨箫是个严厉的人,虽然很少回家,但每每到家就把女儿叫到跟前,训女儿像训士兵,例必要女儿把最近的功课一门门汇报清楚。这样的情形一直维持到大学。 大二那年,她参加市里的新闻报导比赛的事,既然是借了父亲的名头做的报告,这事情自然也教父亲晓得了。 方墨箫在方竹汇报之前,便把她做的报导看过一遍,说:“小小年纪,懂什么经济建设?瞎扯淡。” 方竹是颇为不服气的。 后来学校里评选亮分,何之轩那一组的分数比她高。方竹这才知道他们为了做这个报导,在暑假里亲自去了当年烈士战斗过的那些山区小镇。 相比自己的轻而易举,她是佩服大四学长们的身体力行的。可临到最后向市里报选,学校却转了个风向,把她的选题报上去了。 这个事情在新闻社炸开了锅,有学姐直截了当对方竹讲:“再辛苦也比不上有个大校爸爸。” 毋庸置疑,她赢的灰头土脸。她想要质问父亲,但父亲出了公差,快半年都没有回家。 寝室里总有一两个姐妹是包打听,不用辗转,就能把一些小道新闻了解个七七八八。上铺的姐妹告诉她:“你的对手,大四的那组几个都是外地的,都想考电视台的,如果这次赢了,大约留下来就更有把握了。” 还有人把何之轩的背景告诉她:“他是北方小城考上来的,当年还是省理科状元呢!家境不算太好的,念新闻倒是辛苦。不过年年奖学金都有他的份,有个硕导指名道姓要收他做弟子呢!不过多半是要一毕业就找工作,如果留下来,家里靠他翻身呢吧!” 方竹听了格外内疚,她能不能得奖无伤大雅,仅是生活点缀而已,但那是他人前途的砝码。她一直想着,是不是该向对方道个歉。 但那以后,她几乎碰不到何之轩,他不是在外面到处面试,就是帮着导师做报告。不过终于被她找到过一次,那天正巧看到他在cao场跑步,穿了白汗衫运动裤和回力球鞋,汗衫半湿,不知道他跑了多久。他跑步的动作很矫健,浑身有使用不尽的力量。 方竹先在cao场外围等着,看着他跑了一圈又一圈,她等不下去了,干脆跟在他后面一道跑。 又跑了两圈,何之轩猛地停下来,方竹止不住刹车,差点摔倒在cao场上。 何之轩蹙眉,很是拒人千里以外的模样,问她:“你干嘛又跟着我?” 方竹想,要么直接先道歉?可看他那副肃穆的样子,话临到口边,又不知怎么说,就“我——我——”了两句。 何之轩便说:“没事吧?没事我先走了啊?” 一溜烟跑个没影。 方竹只好再从别的同学那里再获得他的消息。 “四年里没谈过女朋友呢!据说怕影响学习。” 她想,他那样的人,谁敢同他谈朋友? 方竹也就是这样一想。如果不是后来再次遇见他,大约大学四年也就这样过去了。 都只因缘分有时候并不问当事人是否愿意。 在那个混乱闷热的夜晚,舍友发了闷,找了高年级的男生联谊。那是大学生必经的活动,都是十八九岁,青春正好,纯洁的爱情花骨朵轻轻裂开一条缝,每个人都期待能开出绚烂的白玉兰。
他们去到一个乱糟糟的酒吧,方竹穿了一条正经的花格子裙,短袖白衬衫,很乖很纯良的打扮。 她走进去时,看到何之轩坐在小舞台的高脚凳上唱一首极安静的歌。夜风吹进来,他这天也穿了衬衫,柔软的质地,声音也是柔软的。 天地一下就安静了。 他唱的歌,叫做《有谁共鸣》。方竹念初中时就听杨筱光哼过无数遍,在她荒枪走板的声调里,从来不能知道这也是一首极安静的歌,好像贴着别人的心口说心事。 “抬头望星空一片静 我独行夜雨渐停 无言是此刻的冷静 笑问谁肝胆照应 风急风也清告知变幻是无定 未明是我苦笑却未停 不信命只信双手去苦拼” 他的影子在暧mei的光里浮动,方竹在想,他要同谁肝胆照应呢? 舍友讲:“倒是像唱他自己。” 她想,他将“不信命只信双手去苦拼”这句歌词唱的太认真了。 她们来的晚了些,先前一轮热闹已经过了。男生们让了位子给她们,又开始新一轮的话题。 何之轩走过来,坐在最外面。 原来这天他正接受了一家极有名的外资公司复试,且一切顺利,薪水也颇令人羡慕,所以是被叫来付账的冤大头。不过看的出很开心,还同女孩们开玩笑:“竟把小meimei们骗来了!” 眼神一溜,看到了方竹,就点头笑一笑。 方竹扯扯面皮,觉得自己脸皮挺厚,还能在这里坐得好好的。 其实何之轩完全当她不存在似的,径自坐在同学身边,挽起了袖子,同大家开始喝酒划拳,倒也熟练。 他那天话比较多,说起他的面试经验,如何写简历、又如何应付面试,一条条传授,几乎算的上倾囊相授,大伙都觉得受益匪浅。 他的舍友说:“行啊!兄弟,没有两三年,你就成虎了,去******电视台,那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何之轩弹着酒瓶子,“叮叮当当”的声音沉默在喧嚣的迪斯科音乐里。他叫来啤酒小姐,又要了好几瓶青岛啤酒。 他的舍友拦着,说喝的太多,心里是替他心疼钱,要十块钱一瓶呢,他一个月生活费也不过三百块。但他不在意,坚持叫了。 啤酒小姐见是生意不错,喜笑颜开,又看着他人长得好,就软着身子存心让人揩油。何之轩微微往后倾着,不动声色也不令人尴尬地避开了。 方竹见状,想笑又不好真笑,他一转头,又瞧见了她,自己却先笑了。 大家划了一刻拳,音乐又吵,气氛热得人受不了。方竹合着气氛喝了酒,心底一股热气也上来了,胆子也格外大起来。 她拿起一只酒瓶子,对何之轩说:“对不起啊,我没什么好赔礼道歉的,敬你一瓶酒啊!” 他笑起来:“你这个小meimei真有意思。” 方竹涨红了脸:“我说真的,对不住了,你不喝就是不肯接受我的道歉。”她说完就“咕嘟咕嘟”仰脖子喝了整瓶,把舍友全都吓呆了。 何之轩就盯着她瞧,眼睛在模糊昏暗的迪厅里亮的惊人。 看她干掉了整瓶的啤酒,男生和女生都起哄了。里头原本就混了要做和事老的,当下就说:“之轩,瞧人家小meimei的诚意,多难得!” 方竹直咳嗽,一边咳嗽一边望住何之轩,想的是,他如果干了,她大约就会心安一点。 何之轩一声不吭,也拿起了酒瓶子,往她瓶上一碰,清脆一声,他也仰脖子喝了精光。 大家都鼓掌,方竹伸出手指头,是个V。她挺高兴了,多日来的不安和歉疚,好像平复了点。 那天大伙玩到很晚,酒吧打烊以后,他们还去了浦东的滨江大道。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在黄浦江的边上唱歌。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 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他们的声音荡漾在江风里,方竹在江风碧月之下,看着他硬朗的侧脸弧线,那是很北方的轮廓。他就像悬崖上的松柏,勇敢、执着、在放弃的疼痛里凌云生长。 方竹放开自己的身子,坐在江堤上,坐在何之轩的身边,偷偷用小指贴着他的小指,半寸的接近和温暖。 她吁了口气,他动了一下,她便又迅速离得他远远的。 这天一直疯到接近黎明,看着天空与江水的接口处露出一丝红霞。 年轻的人们向着东方走,准备拥抱朝阳。 方竹走在何之轩的后面,看到何之轩的身影被渐渐升起的太阳照的浓烈而高大。她渐渐就看不清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