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请示
这边贾珠去后,那里王夫人才过来,因笑着向贾母说道:“这两日正赶着放月钱,只因昨日他们下面来回说短少了某人的例,我这边的人疑惑起来,说皆是按着人头册子放的,例例如此,并无遗漏。少不得让我来盘查。我细细一问,方知月前二门处那生病求了家里去的一个小厮,后来竟是没了,这里头便勾了他的帐。他们门下人手不够,赶着找人补了窝,却偏偏忘了回我。可不平白短了一个人的份儿?倒白乱了半日,误了其他事情。” 贾母道:“你管着家,事情多忙不过来,便是晚些来我这里也没什么的,一家子娘们儿,难道还为这点子小事上闹生分不成?”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最是体恤媳妇,然究竟礼数断不能错了,否则就是媳妇白辜负了老太太一番心。” 她们婆媳两个说着话,探春听得暗暗纳罕:果然凤姐儿还没来,王夫人持家时皆是一昧宽厚。连添人出月钱这样的事情,底下人也不赶着上来说一声儿,竟悄悄自裁了。这王夫人可不就是个菩萨似的人么。合着这种性子,于cao持贾府未必是好事,于自己母亲上,倒是分外有利,只要赵姨娘将来省事些,何愁日子不好过。 一时想着,元春、迎春等早已先后来到。更有宝玉听见他哥哥走了,也开了房门到这边来,向贾母见过礼后滚倒在王夫人怀里,口中嘀嘀咕咕,待说不说地撒娇儿。 王夫人一面摩娑他,一面笑道:“大清早的发什么腻?起来罢,我晓得你要说什么,现儿就给你颗‘定心丸’。你哥哥虽提起那话,也不过是提个头罢了。你也不看你才多大点,真要依他的话去了学里,不知要折腾多少人看顾呢。到时竟不是去读书,却是去闹腾了,哪里能让你去?少说也得再一二年,更懂事些儿才去得。况老太太的话你也该听见,这会子又来搓揉我作什么?” 听得后一句,贾母故意说道:“想是他觉得作祖母的靠不住,非要母亲去向他老子说呢。” 宝玉听了,不待王夫人推他,连忙来到贾母跟前:“若老祖宗不能靠,这家里还有谁靠得?我原想哥哥能读书比我出息,老祖宗自然不舍得劝他。只好悄悄儿求我妈说一声儿,私下嘱咐别在老爷跟前儿提我才好。原是便宜行事,若有对老祖宗不敬的念头,管教天打雷劈!” 一席话说得贾母忙握了他的嘴:“好好的小人儿,怎赌起咒来了?仔细嘴里干净要紧。”说着也不怄宝玉顽了,问跟着宝玉的李奶母等人,“是谁教他这些混帐话混说瞎道的?我近日倒指了几个人给他,难道是那起不知事的小蹄子?” 李奶母等忙陪笑道:“老太太跟前儿出来的人,最是规矩,怎会将这些话儿当着小爷的面混说?前儿端午节时各房的奶奶太太们不是都来向老太太请安?他也在里头混了几日。保不定人多口杂,哪家的小厮丫头偶然说了一两句,他却当稀奇,偏生记在心里了。” 贾母便觉这话有理,道:“确是如此。偏房那几户使的人,自然比不得我们家严查教管,知根知底的。往后再来,竟让宝玉回避才好,免得小小年纪,就学来些不三不四的东西。” 探春听得又是好笑又是可叹:几句不打紧的玩话就不三不四了,可见老太太对宝玉真是疼爱到十二万分去。宝玉被宠成这样,日后没养成如薛蟠一样骄横跋扈的性子,真是奇事。 又悄悄环视众人,迎春因觉事不干己,只顾低头摆弄荷包上的镶珠花,并不理会。王夫人见贾母待宝玉如此无微不至,心中甚是喜悦,虽未明说,神色间已带了笑意。唯有元春,非但没有陪笑,眉尖还轻轻蹙了起来。 见状,探春心中一动,便故意偏身凑过去,低声道:“大jiejie,以后二哥哥不见亲戚们,那可同谁去玩呢?” 见她问得天真,元春面色稍缓,道:“有你和你二jiejie在,并家中多少人,同谁不能玩?——也是你二哥哥自己不尊重,多少好话儿他不记得,偏生记些没要紧的,白惹老太太生气。过会儿可得好好说他才是。” 听她如此说,探春虽觉她同贾母一样过于大惊小怪,但亦感叹,有这么一位严姐,难怪没往歪路上去。虽作如此想,却碍着自己年岁尚小,不好说出来,面上还得装出孩童茫然无知的模样。 元春说了一番话后自觉多语:同这么点年纪的小meimei说这些做什么?但见探春一脸天真看着自己,一双乌黑的眼睛比前儿她母亲新得的簪子上嵌的黑珍珠还亮几分。口中不觉又道:“三meimei,若日后也有人在你面前混说混做的,别理他,也别记着。除开老太太、太太,并屋中奶娘和教引嬷嬷的话,切莫听他人胡言乱语,知道么?” 注意到她话里并未提及赵姨娘,探春微有不解,又想或许元春只是一时失口,便未放在心上,大力点头道:“大jiejie的话,我记得了。” 见她听话,元春笑着去摸她的头:“好孩子,难为老太太疼你。太太和我也疼你呢。” 元春见她母亲请安已毕,却未走开。因想,昨日月钱的事还没理清,如今且不赶着回去料理,只管坐在这里,必是有话要说。王夫人虽未对她提过,但想着近来的事情和众人口风,隐约已猜到了些,遂起身道:“老太太、太太们慢坐,我们姐妹和宝玉到后头玩去了。”说罢上前携了宝玉的手,招呼上迎春探春,一道往外走了。 屋内,贾母并不知道王夫人心事,见小辈都去了,便同王夫人说起过日子的话来:“你屋里的赵姨娘,到今已有八个月上了罢?” 王夫人本为着别的事过来打探贾母的意思,不承忽然提起这件事来,顿时心里一堵,却不得不答道:“是,早先大夫说过,约摸着一个多两个月后,便可生产了。” 自古以来老人家听说家中有添丁之喜,没有不高兴的。贾母虽早已有了贾珠、贾琏两个嫡长孙,更有宝玉这块心头宝,然亦不免喜上眉梢,遂道:“既是如此,你快准备起来罢。她虽在你之后,比不得你先时生珠儿、玉儿时的光景,然亦不可简草太过,否则岂不失了我们这样人家的身份。”
历来姨娘生产,并不如正室夫人那般受重视。或有老爷心疼的,或家里子嗣艰难的,着紧些也罢了。王夫人本自有心病,眼下见贾母如此,更想不到体贴婆婆抱孙之喜那一层上去。少不得应道:“知道,报喜的尺头赏赐等都已备下,寄名符长命锁等也都早打点好,送去庙里供上了,到时候着人送来便使得。” 贾母听罢,十分满意,道:“难为你想得色色周全,不独我知道高兴。你家老爷听了,也必定欢喜。” 提起贾政,王夫人立时又被刺了一下,勉强笑道:“媳妇既持家,自然是应当的。”因不欲在此事上多言,便顾不得先前所想要慢慢儿问话的主意,直问道,“昨儿珍哥儿将妹子往这边送来,我虽早听老太太说过,但太过仓促,东西竟然备得不甚齐全。还请老太太恕我荒疏,宽限我一时半刻,备齐了亲往侄女儿那里送去。” 听她提起这话,贾母会意,道:“偌大一处荣府,上下好几百人,哪日不生出几十上百样事来?皆是你在cao持,偶或有一两处去不到的地方,也是常情,有什么可怪的?珍哥这妹子我瞧着很好,因东府那边虽有蓉哥儿、蔷哥儿两个,但隔了一辈不说,又不是女孩儿家,她一人未免孤单。我想着这边已有了三个春,何妨再添一个,女孩儿们热热闹闹地在一处,不但彼此有了玩伴,将来连教习针凿规矩,识字念书时也省事许多,岂不是好?” 东府之事王夫人已知道首尾,见当日贾珍往这边回去之后便三申五令,命下人仆妇等不许再提乃父之事。昨儿又亲将女婴送到这边,方才贾母又是如此说。几下相证,便知贾母是要一床锦被将东府之事遮过,将那女婴当作正经小姐养活起来,堵住众人悠悠之口。 晓得贾母态度,王夫人心中便有了底,道:“我本想命人将那处房子再刷一遍,赶着备下。但又想着气味难闻,大人还好些,姐儿还生得小,没的薰坏了他。所以工匠都到了门口,又给打发回去了。这么一改主意,未免耽误了其他布置事宜。我本自心里抱愧,谁想老太太非但不怪,还十分体恤我。若我再不好好儿办妥事情,才是对不住老太太一片苦心。” 说着走出上房,回自己院中惯常议事的屋子,先命人开阁楼捡缎子取家伙,往四姑娘屋里送去,按其他三位小姐一样布置打点了,才向垂手侯在厅外的一群媳妇婆子示意:“有什么要办的,一桩桩报上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