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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善后

    “老太太放心,我父亲今儿一早已往城外去了,从此潜心修道,再不惹老太太生气。”

    这话落在贾母耳中,不觉勾起怒气,遂冷笑道:“合着是我老婆子多管闲事了。也罢,你父亲原本不是我儿子,到底还隔了一房,是小叔子家的孩子。原是我多事管错了,你们快去将他叫转回来。从今往后,爱做什么只管做去,我再不说半个字!”

    贾珍今日本是准备了许多软话要来哄得老太太息怒的,不想一来就说差了,只得跪下磕头,哀声道:“是侄孙子说错了,老太太看孙儿糊涂份上,担待些罢!”

    那边海棠也来劝道:“珍大爷一时说话不防头,老太太千万保重,莫往心里去,若为这点无心之过伤了身子,反更添烦恼。”

    苦劝半日,贾母面色方渐渐平复下来,叹道:“若不是这次你父亲闹得太过,我又何必如此?我也不是那种好弄权作势的人,你看这些年来,我可曾对你们指手划脚不成?”

    贾珍忙道:“老太太一番苦心,孙儿若不能体贴,那还是个人么?我打小无母无兄,全靠老太太时时提点,好赖才有如今的人样儿。若我还有半句抱怨,那才是天理不容。”

    贾母点头,道:“你既还记得小时之事,那还记不记得当年我如何同你说来?我贾氏宁荣二府,承蒙天恩浩荡,世袭爵位,得享天禄。原本就该小心翼翼,于朝中克职尽忠,一心报效皇上。于家中严谨持身,肃涤门风清正才是。旁的不说,且说这几世来,家里连待下人皆是以宽柔为要,若不是犯事儿,主子们连指甲也不轻易弹他们一下的。这是祖宗们留下的规矩,并不是我私意更改。”

    因素****父亲不大管他,贾珍素来骄横纵恣,吃喝聚赌,yin逸骄奢,无所不至。但见了贾母,倒比对他父亲还畏三分。此时听着老太太教导,兼之心虚,只是跪着低头一声一声应了,连膝盖麻了也不敢动弹。

    见他低眉顺眼的模样儿,再想起他素日的光景,贾母心中一软,道:“起来罢,此事原是你父之过,你作小辈的,自不好十分劝。多半为个‘孝’字,也不敢将此事禀报于我。夹在当中两头难为,也是常理。”

    贾珍却依然跪着,恭敬说道:“父过子承,老太太如此教训,原是应当的。”

    贾母道:“我原只以为你父亲采买年轻女子,不过同我们这边赦老爷一般,喜欢尝个鲜罢了,便也没往心里去。多半你也是如此想,更想不到他采买小女孩儿竟是为了炼丹。日日折腾些古怪偏方着她们吃下去,又讲什么采阴补阳的,还立下诸多稀奇规矩命她们照办。结果直闹出人命来,他还不知悔改。若不是我偶然听见,还不知要造多少孽呢!可笑他还心心念念要修道,这么着用人命堆出来的金丹,便是吃多少斤也不得成仙!”

    原来这贾敬近年好道,先时还只在公务之余炼丹访道,后见贾珍大了,索性一本折子递上请求致仕,禀明将爵位过于贾珍继承,一心一意钻研如何飞升去了。宁府中请来无数真人大仙,炼丹的硝石,供奉的香油,水流车托,不知用出多少去。

    忽又遇见一位有道高人,秘授予房中内丹之法,唆使得贾敬流水般买了许多室女在房,先施以药材,又命不得动荤吃五谷,每日只靠晨间一点露水与那高人所予的丹药过活。至晚便入密室双xiu,并说“将来得道,忘不了你们”等等之语。如此这般捣股年余,竟将十几名如花似玉的女孩儿活活摧残死了一大半。他还不理,只说人已成药渣,重新采买再修内丹。

    荣府那边见宁府近来抬了许多人去出烧埋,便当作一件稀奇事传开。传到贾母耳中,不由深为诧异,细细打听得准信儿后,气个半死,直说要将贾敬捆进祠堂,叫族中老人过来公审。

    贾敬得知后正着慌呢,恰在此时,那位高人听到风声后卷了些财物跑得无影无踪。两件事搅在一起,越发令他没意思起来。说不得悄悄过来求了老太太半日,指天发誓说再不如此。又说:“正房原本人丁不旺,若教那些人晓得,口舌又要不干不净。更设或弄到朝中知道,亦是罪过。”贾母也觉有理,便命他遣散道士,捣毁丹房,不许再沾这些事儿。贾敬只道自己已有小成,荒疏不得,又苦苦哀求许久,贾母方道:“既然你爱这个,强命你在家里也只是心里惦着,反生事不得安宁。这么着,城外有处玄真观,观中皆是男子,并无女子,你且去那里修你的大道。若再生事,休怪我翻脸无情。”

    贾敬连声答应着去了。待回到府中,早是不见一点愁容,反是喜气洋洋。贾珍等深以为异。正寻思间,便听他对尚未遗散的几位高人喜滋滋说:“古来修道者要么重外丹,要么重内丹,竟无一人想到内外兼修。如今我采补已毕,内丹已有小成,正是该修外丹之时。”说罢悄悄派人先往玄真观去同道士们说,许以重帛,命他们将丹房扫好、材料备下,只待自己一过去,就要cao练起来。

    种种情状,贾珍自是不敢与贾母细说,只是垂泪道:“多谢老太太体谅,换了旁人,指不定说派我与父亲合同一气,罔顾人命呢。孙儿虽时常犯混,遇事却不糊涂。只是他是我父亲,既便有过,也不好当面直说。想法儿悄悄劝,偏又不听。我只怕这些事污了老太太的耳朵,更惹得老太太心烦,只说慢慢劝,父亲自然就回转过来。不想他再不听的。”

    见他伤心,贾母亦是泪流满面:“能说这话,可见你还是个明白人。若是糊涂些的,早指着我多管闲事了。你当我爱管么?我已是半截身子在土里的人,指望清清静静颐养天年还不及,谁承想竟出了这种事?若不好生料理,有心人借此寻隙造谣,府中可不又招来一场祸事?”

    海棠拿了帕子过来为老太太拭泪,自己眼中亦落下泪来,哽咽道:“老太太一番苦心,珍大爷一片孝心,皆是好意,何苦反招得哭了起来?现如今事儿已了了,正该欢喜才是。”

    贾珍忙道:“海棠jiejie说得是,都是孙儿愚笨,本是来回禀宽慰老太太的,反招得老太太伤心起来,该打该打!”

    贾母被他说得笑了,道:“你平日但凡有此刻的一半机灵,事儿也到不得这步。”又问,“那十几个女孩儿的家人如何说?可曾安排好了?”

    贾珍笑道:“老祖宗放心,当日原是卖倒的死契,且全是父母不知,由人牙子手上来的,竟可不必担心。只是——”

    见他欲言又止的光景,海堂会意道:“我去端水来给老太太净脸。”说罢一打帘子轻巧闪了出去。

    贾珍这才悄声道:“里面有一个,已然生了个女孩儿。”

    贾母听罢,刚刚略定的心复又一惊:“可曾过了明路?”

    贾珍道:“其实就是上月新讨的安姨娘,那时孩子已快满岁了。因我父亲曾命有孩子的统统给吃药,所以她一直不敢声张,直到孩子产下才被人发现。”

    贾母心中重新恼怒起来,却又不好再教训什么,只没好气道:“既过了明路,那便好办了。那安姨娘现下如何?”

    “请了大夫来看过,说是积久饮食不调,兼忧思过盛,只怕是迟早的事。”

    贾母叹道:“罢了罢了,那孩子现在怎样?”

    贾珍道:“虽然看着孱弱,却没什么不足之症。”

    贾母点头不语,半晌,道:“终究也是你父亲一点骨血,千万好生照顾才是。”

    贾珍应了是字。二人默然半晌,刚要告退,忽贾母又道:“罢罢,想那边不少人知道此事,难免有人嘴碎。与其惹得大伙儿不痛快,不如你将她带到这边,我来养她罢。”

    贾珍打了个躬,赔笑道:“只怕她福薄,禁不起老祖宗疼她。”

    贾母道:“你也不必打马虎眼儿,我很知道你的心思。只是她已从娘肚子里出来了,难道你能把她按回去不成?说到底她与你同父,看你父亲的份上,担待她一些吧。”

    一席话将贾珍说得低了头,心想横竖不是男孩儿,又是庶的,将来至多赔一两千的嫁妆。既在老太太前卖了情儿,又积了阴德,何乐不为?便应了此事。

    却说这边海堂转到院外,先命小丫头们去打水,又至耳房中,一眼见鸳鸯正在窗户下描花样子,天青的围领衬着白脸上微微几点雀斑,更显俏丽可爱。便笑道:“你前儿服侍了宝玉那么久,好容易大好了放了假,怎么不出去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