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零四)(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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宓姌的牙根都要颤抖,她控制不住,控制不住自己冲口而出的话语:“皇上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曲院风荷那一夜,或者更早,为柔淑长公主劝婚的时候。”她瞥宓姌一眼,“皇后娘娘,我记得那时您也为柔淑长公主进言了吧。仔细着皇上也疑心上了您。”她轻笑道,“咱们这位皇上啊,疑心比谁都重,却什么也不爱说出来,只自己琢磨着,他以为自己琢磨上什么了,不管你说什么,也都认定自己是琢磨对的了。皇后娘娘,陪着这样一个良人,您的日子不大好过吧?” 宓姌心底有些难过,那难过像吃着一个带了虫子的果子,想咽咽不进,想吐吐不出,只得忍耐着道:“好不好过,本宫都是皇后。” 怡贵人唇边挂着淡淡的笑意,眼里却有着深深的希翼。“皇后娘娘,告诉您这些话,便处是报了当年您的恩情了。您的日子比我长,只怕受的苦也不会比我眼下少,好好儿过着吧。”她的眼中渐渐平静如死水,“皇上打算怎么赐死我?白绫吊了脖子会成个吐着舌头死的鬼儿,往身上插一刀会有个洞眼,皇后娘娘,我想体体面面齐齐整整地下去见我的孩子,不想吓着他。” 宓姌的眼底有点潮潮的湿润,她别过脸道:“鸩酒已经替你准备好了,是皇上御赐的,你不会走得太难过。”她击掌两下,小印子捧了酒进来。 怡贵人笑了笑,起身道:“皇后,我这样打扮好看么?” 心头的酸楚一阵阵泛起涌动的涟漪,宓姌还是勉力点头:“很好看,你的孩子见了你。会很骄傲他有一个这么美的额娘。” 怡贵人绷紧的神色松弛下来,温婉的点点头。接过鸩酒一饮而尽,并无一丝犹豫,她走到床边,安静地躺下,闭上眼,含着笑,仿佛期待着有一个美梦。药性发作得很快。她的身份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嘴角流下一抹黑色的血液,终于回复沉睡般的平静。 那是宓姌最后一次凝视玫嫔的美丽,恰如晚霞的艳沉里含露的蔷薇,凝住了最后一刻芳华。这些年。怡贵人并非宠冠后宫,可年轻的日子里,总有过那样的好时候,露湿晴花春殿香,月明歌吹在昭阳。笑是甜的,情是暖的,那样迷醉,总以为一生一世都是那样的好时光,永远也过不完似的。 只是。终究年华会老。容貌会朽,情爱会转淡薄,成了旧恨飘零同落叶,春风空绕万年枝。 宓姌摘下手钏上系着的素色绫绢,轻柔地替她抹去唇角的血液:“好好儿去吧。你最爱的孩子在下面等着你。和你再续母子情分。” 春风吹过,宓姌觉得脸上湿湿的,又有些发凉,风吹得满殿漫漫深深的珠绣纱帷轻拂如缭绕的雾,让人茫然不知所在。 紧闭的门扇戛然而开,有风乍然旋起,是涅筠闪身进来,她戚然望着锦榻上怡贵人恬静的容貌,轻声道:“娘娘,怡贵人小主去了?” 宓姌微微颔首,夜风扑着裙裾缠丝明丽的一角,宛如春日繁花间蝴蝶的翅,扇动她的思绪更加烦乱,她按下心神,问道:“方才揆常在说怡贵人遣了自己的贴身侍女出去,是去了哪里?” 涅筠眼波微流,低声道:“奴婢去查了,怡贵人遣了她的贴身侍女去过启祥宫,但启祥宫的人并未见她,连宫门都不曾开。奴婢想着,怡贵人与启祥宫素无来往,怎么巴巴地派人去了,问了那宫女,她也说不出什么头尾,只说怡贵人着她向彤贵妃磕个头,若是见不着,在启祥宫外磕个头便走就是了。” 涅筠答得行云流水,想是细细查问过了。宓姌微眯着眼,有一种细碎的光凝成疑虑的波彀,在她的眼眸里流过:“你告诉了玫嫔为她孩子超度善后之事,她要见本宫言谢,那也算情理之中。可去启祥宫这便奇怪了,没头没尾的,去做什么呢?” 涅筠揣度着道:“奴婢想着,怡贵人小主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娘娘替她了结了她孩子的事,她自然要谢娘娘。且说来怡贵人小主也够委屈的,一辈子的苦楚说不得言不得,不能说出口一句,怕许多事许多话,一辈子也要烂在自个儿肚子里,带到地下去了。” 涅筠说者无心,宓姌的太阳xue突突地跳着,像是被一根银针挑动了最痛楚的神经,她哑声道:“是彤千桦!一定是彤千桦!孝贤皇贵妃的六阿哥莫名染上痘疫离世,怡贵人说是她自己做下的,可是她只是一个嫔位,哪里有能力做到这样左右逢源,天衣无缝!只怕,是因为她想着临死前谢了所有该谢的人,就像她一定要见本宫一般。所以……所以……” 涅筠一步上前,紧紧扶住被怒火与恨意烧得灼痛的宓姌,隐忍着道:“皇后娘娘,如果孝贤皇贵妃临死前的话是真的,许多事她没做过,那么如今的事,真的很可能是兮贵妃指使,若是连孝贤皇贵妃的七阿哥都能死得无声无息,那这个女人的阴毒,实在是在咱们意料之外。”她越说越痛,情不自禁俯下身抚摸着自己伤残的腿脚,切齿道:“皇后娘娘,她能害了奴婢和您一次,就能害咱们许多次。” 宓姌紧紧地攥着手指,骨节发出咯咯的脆硬声,似重重叩在心上,她的声音并不如内心沸腾的火,显得格外平静而森:“涅筠,无处防范是最可怕的事,只要知道了是谁,有了防范,便不必再怕。” 涅筠垂着头,懊丧道:“只可惜,彤贵妃有李朝的身份,轻易动她不得,只是,不能除去这样的人,日日在身边,真是芒刺在背。” 宓姌摇了摇头,将无奈躁郁之情深深摁入情绪的最底处,轻吁道:“即便我贵为皇后,许多事也不能如愿以偿,眼下能做的,也唯有如此而已。” 她在踏出殿门的一刻,最后望向怡贵人沉浸在死亡中显得平和的脸容,有一瞬间的恍然与迷茫;若有来日,自己的下场,会不会比怡贵人好一点点?还是一样,终身限于利用和被利用的旋涡之中,沉沦到底? 怡贵人的丧礼办得极为草草,没有追封,没有丧仪,没有哀乐,更没有葬入妃陵的嘉遇,白布一裹便送还了母家。皇帝不过问,太后亦当没有这个人,仿佛宫里从来就没有过玫嫔,连嫔妃的言谈之间,也自觉地掩过了这个人存在的痕迹。
倒是数十日后,与宓姌一起时,皇帝才淡淡问起:“那日送鸩酒,听说皇后亲自去了,玫嫔对你说了什么?” 宓姌坐在曝光晴明底下,拈着一枚白玉棋子,专心于棋盘之上,不以为意道:“姐妹一场,终究得去送一送,怡贵人倒是说了几句,但都是疯话,不值得臣妾入耳,更不值得皇上入耳。” 皇帝含了若有若无的笑意:“疯话也是人话,说给朕听听。” 宓姌支着腮,思忖片刻,郑重其事地下了一枚子,方才松了口气道:“怡贵人想知道,当年她死去的孩子长得什么模样?” 静室内幽幽泛着微凉,角落里放着一尊鎏金龙鼎炉,毓瑚捻着尺余长的细金箸,熟练拨弄中炉内浅银色的细灰,又撒落一把龙涎香,香料燃烧,不时发出轻微的“噼啪”之声,越发衬得四周的空气安静若一潭碧水,皇帝道:“只是这样?” 宓姌扬起眼眸,平视着皇帝:“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没能见到自己的孩子一面,是最大的缺撼,足以抱憾终身。” 墨玉的棋子落下时有袅袅余音,皇帝嘘一口气:“你告诉她了?” 宓姌的目光微有悲悯:“这是她最后的心愿。” 皇帝微凉的手指像带着微湿的水汽,抚过她的手背:“皇后慈悲。” 宓姌有难以言说的心绪,细细辩来,居然是一种畏惧:“是皇上慈悲,怡贵人自裁,皇上并未牵连她家人。” 皇帝的口气淡得如一抹云烟:“她也是一时糊涂。” 隐忍已久的哀凉如涌动于薄冰之下的冷水,无法静止。宓姌只觉得齿冷,那种凉薄的心境,如山巅经年不散的浓雾,阴翳成无法穿破的困境,她终于忍不住道:“是。与其一世再这么糊涂下去,还不如自己了断了自己,由得自己一个痛快。” 如此寥寥几语,两人亦是相对默然了。殿中紫檀架上的青瓷阔口瓶中供着一丛丛茶蘼,雪白的一大蓬一大蓬,团团如轻绵的云,散着如蜜般清甜的雅香,垂落翠色的阴凉。置身花叶之侧,相顾无言久了,人也成了花气芬氲里薄薄的一片,疑被芳影静静埋没。幸好,意欢诞育的消息及时地拯救了彼此略显难堪的静默。乐子喜滋滋地叩门而入:“皇上大喜,皇后娘娘大喜,舒妃小主生了,是个阿哥!” 皇帝喜悦表情后有一瞬的失望:“是个阿哥?” 宓姌及时地捕捉到了这一微妙的变化,笑道:“皇上跟前如今只有一个四公主,一定盼着舒妃生一个和她一般玲珑剔透的公主吧?其实阿哥也好公主也好,不都是皇上的骨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