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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七 生辰(中)

    第二日,行昭起了个大早,黄mama亲自选的衣裳,秋香色棉麻高腰襦裙,配条云纹素淡杭绸补子,腰间压了一枚和田玉玦。

    行昭乖巧地依言换上。黄mama笑中有泪地看着立在那头的俏生生的小娘子,眼里晶晶莹莹的,连声说:“...今年这个生辰过得真是不容易,往日里...”

    话没说完,行昭却完全明白,头一次在宫里过生辰,头一次离了贺府过生辰,头一次...没了娘亲。

    行昭垂了眼,秋香色看起来清清静静的,像初秋扑在宫道上的落叶,也像黄昏天际尽处的那抹斜阳,黄mama的感触更多地来自对母亲的思念,恰好也是她的感触。

    轻声叹出一口气儿,母亲一生当中做过最勇敢的事就是选择死去,无论是与非,无论值不值,行昭都因为她而感到温暖。

    因为怀念,所以要过得更好,大约这也是母亲的期盼吧。

    莲玉眼神尖,敏锐地捕捉到了行昭陡然而来的落寞,笑着扬声岔开了话儿:“往日里姑娘吃的是定京风味的长寿面,今年换个花样儿来。皇后娘娘昨儿个就吩咐好了小厨房,面是小麦磨的,哨子却是按着西北风俗做的,木耳、黄瓜、青瓜、肚条儿、萝卜丝儿都拿酱汤烩好铺在面上,再浇上高汤,黄瓜脆脆的,肚条香香的,萝卜丝可入味儿了,您喜欢吃辣,再铺上一层油辣子儿油,窸窸窣窣地吃下去,保管您能吃出一身汗来...”

    “姑娘!告状告状!莲玉铁定是偷吃了您的长寿面!”莲蓉捂着嘴笑。“要不她怎么就晓得面是什么味儿了呢!”

    满屋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被两个丫头一打岔。原本的阴霾逐渐散去。

    小娘子的生辰不好过,既是年岁小,上头又有长辈顶着,又不是及笄,也不是整数,通常便是吃完碗长寿面,再给家里头的长辈磕个头,给自己院子里头的仆从丫头们发点赏钱便也过去了。往常在临安侯府,太夫人不讲究过生辰,每年便是吃碗长寿面给长辈行个礼也就过了,大夫人通常选在黄昏时分过来看她,常常会拿着一支簪子或是自己绣的小衣服小香囊,笑着轻轻地抱着她小声说话儿,说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无非就是什么好好念书,好好描红,再说说西北的模样...

    行昭仔细地回想了一下。前世与今生,贺琰在她生命中留下的足迹。真是少得可怜。

    行昭边走着神,边小口小口地就着勺子吃面,不知不觉中倒将这一大碗面吃了个精光。

    果真如莲玉所说,吃完面,浑身上下都出了一通汗,郁气纾解开来,感觉痛快极了。

    又是一番梳洗,行昭便往正殿去,行早礼一早就过了,蒋姑姑笑着在圆门迎的行昭,语气喜庆极了,“小寿星今儿个生辰!淑妃娘娘,德妃娘娘都在呢,欣荣长公主昨儿个回的公主府,也老早就将贺礼给您预备下了。”

    行昭展眉一笑,小娘子的生辰不好办,方皇后却一直琢磨着想办起来,像生怕别人不晓得似的。

    心里头暖洋洋的,笑眯眯地边走边同蒋姑姑扯着话儿说。将进正殿,德妃便笑笑嚷嚷地招手让行昭过来,塞了个锦囊给行昭:“...小娘子又长了一岁!是大姑娘了!”

    淑妃的情绪显得内敛得多,眉眼温柔地拉着行昭的手,递了个沉甸甸的黑漆红木匣子过去。

    行昭低眉顺目地接了又道了谢,看了看上首端然而立的方皇后,眼圈一红,连忙低了头遮掩,将匣子交给莲玉,跪在青砖地上庄重地磕了三个头,再起来的时候却发现方皇后的眼圈也变得红红的了。

    好意与付出被别人理解和接受,是件极欣喜的事情。

    满室静谧,晨光微熹,如碧波青水也像流云浮荇透过大大敞开的朱门,几经周折后落在小娘子安宁且温柔的侧面上,一个在表达发自肺腑的感激,一个在满心慈母柔情的心疼,屋子里美好安静得像一幅落笔精致的水墨画。

    饶是陈德妃也不愿意出声搅乱。

    方皇后心里头梗了梗,却热乎乎的,忍下千般情绪,朗声笑着让行昭端个杌凳坐着,又问“长寿面好不好吃?吃了多少?西北的风味能不能吃惯?”

    行昭语声清亮:“吃得惯,也觉得好吃!一大碗,阿妩全给吃完了,最后剩下一碗红亮亮的汤,辣得直呼气儿,就不敢喝下去了!”

    陈德妃长在并州,是个人来人往的商户大城,见多识广,顺着话话就往下面走:“怪道讨皇后娘娘喜欢!西北菜味道大,又要放辣子,往前儿在家的时候父亲带着去吃西北特色菜,点了道抓羊rou,至今还记着那扑在rou上的辣子跟羊rou一般厚,当时就心想,这西北菜是占了多少便宜,尽拿羊rou的价钱卖辣子了...”

    “那是因为羊rou膻气重,便要用辣子来压味,这同余杭人和着紫苏蒸螃蟹吃是一个道理!”方皇后心里舒畅,看什么听什么都是好的,便朗声笑起来,又边指了指德妃,边笑着同淑妃说道:“德妃在说西北人不地道,她可别忘了在这儿坐着两个地地道道的西北人呢!”

    德妃一听,连道不依。

    行昭笑盈盈地坐着,笑着听,被提到了便笑眯眯地应。凤仪殿里头难得这么热闹,没隔多久,林公公又进来禀告说是扬名伯来了。

    女人家不好见外男,方皇后是姨母,行昭是meimei,可总不好叫淑妃德妃避到内间去吧,行景进来便隔着屏风给方皇后请了安,期期艾艾、结结巴巴地又道:“...刚下了早朝。还是向公公提醒,才想起来今儿个是阿妩的生辰。舅舅便一巴掌拍过来又连声喝骂我,让我进来瞧一瞧meimei...”

    向公公的提醒。那也就是皇帝的提醒了。

    行昭吭哧一笑。满屋都是女人。鼻子尖全是脂粉香气,行景紧张得什么话儿都能往外蹦。

    方皇后也笑,直让行昭领着行景去外间,待两个孩子将踏出门廊,行昭便听见了身后方皇后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小郎君在战场上是能打能杀的好儿郎,一落入富贵堆儿倒怂了。也不晓得往后娶了亲,自立门户了该怎么办...”

    自立门户,是的。方皇后与方祈都是打的这个主意。

    行昭边轻笑边拉着行景的衣角进了外间,又细细上下打量着行景,暗忖较之那天晚上,小郎君尚带青涩的面孔变得愈渐刚毅起来,原本像幼狼一样的眸光也懂得了收敛锋芒了,脊背随时随地都挺得直直的,举手投足之间倒有了些百战之将的味道。

    舅舅是个外粗里细的,方皇后用温暖与安慰让她走出困境,舅舅应当是用另一种方式教导着行景,另一种男子汉大丈夫的方式。

    “哥哥可还好?舅舅可还好?”行昭边给行景斟上热茶。边仰着头问,一句连着一句:“日头渐大了。舅舅也不是往常十七八的年岁了,去都督府点个卯应个声儿便也可以了,听姨母说西北纵然是比定京热,可西北一望无垠,又有风过来,倒不会叫人将暑积在心里。舅舅没过过定京的夏天,不晓得定京是又湿又热,既是热寒又是风寒,等真真儿着了暑气,一两服药可是医不好的...两个男人在雨花巷,也没个人照料。回去以后就喝绿豆汤解暑,让下头跟着的兵士也注意着点儿,上回看蒋大人的腿脚还没好全,我特意去太医署要了几副膏药,哥哥记得给蒋大人带回去...”

    小娘子唠唠叨叨的,行景却觉得胸腔里头满满的都是甜味儿。

    连连点头,嘴里答应:“喝绿豆汤,也喝银耳汤,也放了冰。熬绿豆汤都是拿行军时候的大铁锅来熬,谁都能分到。我记得给蒋千户拿回去,只是他又带着人马往西北去了,等他回来再给他...”

    说到这里,像想起了什么,从袖子里吭哧吭哧地掏出个小匣子来递给行昭,一双眼亮亮的,直让行昭先打开看,嘴里说着:“是到西北搜罗的,是棵沉在泥沼里头的君子木,我拿刀削了两根簪子来,当时就在想,一根雕了莲花的给meimei,一根雕了芙蓉花的给母亲...”

    话到最后,低沉到了土里。

    行昭小手拉着大手,也跟着沉寂了下去,余光瞥到那个细长的小匣子上,面上转了笑,一打开,便看到一支乌木簪子,光滑得发亮,簪子头上有朵小小的莲花儿,五瓣莲张得开开的,寥寥几笔显得可爱极了。

    “哥哥雕得好看!”行昭应景地朗声夸赞,“君子木又重又硬,哥哥还能雕得这么栩栩如生的,可算不容易了!阿妩喜欢极了!”见行景面色回暖,又想起他前面的话头,笑着问:“蒋千户往西北去了?还带着人马?”

    行景颔首,抬头望了望大大敞开的门廊,没再继续将话说下去。

    行昭疑窦顿生,见行景的神色,却也从善如流,又开始唠唠叨叨起来。

    一晌午过得快极了,行景陪着行昭用完午膳,窸窸窣窣地喝完一大盆长寿面,将嘴一抹,又要了一大碟儿烤馕沾着酱料吃得豪迈,行昭看得目瞪口呆的,临到行景告辞的时候,又吩咐人给装上膏药、吃食还有她做的夏袜衣裳。

    行景一走,天色就暗了下来,行昭靠在方皇后身边将淑妃的匣子,德妃的锦囊,还有欣荣、欢宜和王嫔送的东西一一打开,淑妃送的是一对赤金空心小犬,正好是行昭的属相。

    德妃最实在,装了一袋子的金豆子,欣荣送的了一串裹了蜜蜡的红豆,四皇子送了一支玉箫,王嫔和二皇子一道送的,四平八稳,一盒徽墨一盒狼毫笔,欢宜送的则是自己画的一副。

    除却德妃的礼,都不算太贵重,皇后笑着埋汰德妃:“...她最讨厌花心思,肯定想的是送来送去还不如送袋金子来得实帖。”

    行昭也跟着笑,莲蓉规规矩矩地小步进来,禀告说是:“欢宜公主来请姑娘去太液池赏月...”

    初八月缺,赏哪门子功夫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