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历史小说 - 汉祚高门在线阅读 - 0321 不争即退

0321 不争即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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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扬军的到来,让因荆州缺席而有所摇摆的京口局势顿时定了下来。当日目睹东扬军雄姿的许多人若非失忆的话,难免会想起当年王敦叛乱在即,淮北军过江而来的盛况,随后便是一场场摧枯拉朽的胜利。

    虽然在许多北人心目中对南人仍然不乏轻视,但如今大凡有眼能观者,都看得到南人那种积压许久、只求一战的气概。哪怕不论这些过于缥缈的士气,东扬军军备之精良,也是让时人倍感侧目。

    以时下衡量精兵与否最基本的一个被甲率而言,沈充率领北上的东扬军两军五千人,人人被甲,所带来的军械辎重,更是足够武装万余人而绰绰有余!这样的军备武装,已经不能称之为精良,简直就是豪奢!由此亦足看出吴中的富足,以及吴人们对于这一支子弟兵的寄望之重,几乎是倾尽吴中财力打造出来的雄师!

    虽然也有人心内对东扬军不乏忌惮,但更多的人则是不免惋惜,懊恼朝廷没有给东扬州更大的兵员编制。若能放宽这个标准,只怕单单东扬军一部就足够平叛。

    对于这种既不知兵,又不能敏于时事的论调,一干与事者也只是笑笑,并不多作争辩。

    沈充带来的东扬军,一军驻扎在丹徒,随时准备策应吴郡方向。另一军则在沈牧妻家伯父贺隰的率领下,接手了京口沿江防护。一南一北作为大业关的补充,同时京口本地也在进行军队的招募集结,再非没有自保之力。

    拜见过皇太后之后,沈充退出来略作休息,稍后还要去会见京口诸公。趁着这个间隙,阔别已久的父子俩终于有了独处的机会。

    “父亲金甲虎鍪,率劲旅数千北上勤王,真是威风啊!”

    沈哲子半边身子靠在门边,笑容如花朵一般灿烂,只是怎么看都有一点不自然,好像随时准备要拔足而逃。

    沈充坐在席中看到儿子此态,心中不免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抬手指着沈哲子道:“你也知自己自作主张、不听父训是有错?我家行至如今,动静皆宜,何求你这小儿出生入死相搏!若早知你要为此犯险之举,年前我就该派人把你押送归乡!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之家业何止千金?犯险之时,将家中老父幼弱置于何处?”

    沈哲子尚是第一次这么受老爹喋喋不休的训斥,心知自己固执不返乡,老爹心里怨气应是积压已久。他讪笑着走上前,给老爹奉上一杯茗茶:“父亲何必言老,家中近年屡有添丁之喜,我是……”

    他话未讲完,老爹已经蓦地站起,张大臂将他揽至怀中,久久不语。沈哲子如今身量已经与老爹相差无几,被这般搂在怀里,尤其老爹戎甲未解,实在有些不自在。

    “青雀,答应为父,以后切勿再为此弄险之举!你若真有……家业将要托谁?”

    听到老爹这略带颤音语调,沈哲子心内也是一颤,而后才看到老爹兜鍪之下鬓发已有灰白,这才意识到老爹也是将望天命之年。

    许久之后,沈充才放开儿子,攥着沈哲子的手腕坐下来,两眼望着数年不见的儿子,眸中已是异彩流转:“我家麟儿已有龙虎姿态,难怪陆家老鬼亦要赞见我儿使他追思韶年。他之韶年是何风貌我倒不知,不过观他家儿郎姿态,此语不免有自夸之嫌啊。”

    沈哲子早已习惯老爹自夸不忘损人的风格,闻言后只是笑笑,旋即便交待了一下如今京口的形势。老爹率众北上,除了给自家站台以外,当然也要为庾怿撑腰。

    “大乱之世,不争即退。我与庾元规,不过先发后发而已,彼此不必存疚。不过叔预待我知己,他家如今大罪加身,我是不能视而不见。早先心有意气,志不能逞,如今强兵在手,拨乱反正都是应有之意。”

    事已至此,沈充也不再提早先有意割据会稽的打算,虽然对儿子诸多数落,但大半气恼还是沈哲子过于激进犯险。现在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如今的局面较之单纯的割据会稽要好上许多。

    接下来,沈充又讲述了一下东扬州招兵的盛况。义军与正规军终究意义不同,东扬得立军州,乃是吴人在政治上的一大胜利,大凡吴中人家,对此几乎都是欣然响应。吴中兵甲稍逊那是政治上的打压,并不意味着吴人就完全的软弱无力。

    单单沈家如今所养的私军,到如今已有数千人规模。当然这其中主要还是沈哲子在公主领地内养起来的,至于吴中乡土虽然人力更多,但绝大多数还要承担生产和运输等劳作,真正的脱产甲士并不算多。

    这还只是沈家一家,再加上吴中其他人家,朝廷划分给东扬州的兵员名额实在不多。时下一军编制在两到三千人之间,淮北等战乱比较频繁的地方,或能达到四千人数。掐头去尾,十军编制不过是区区三万余人而已。早年沈家作乱,都能发动起这样庞大的人力,分散到整个吴中去,实在不算是多沉重的兵役负担。

    讲到东扬军的招募,沈充亦是眉飞色舞,拍着书案兴奋道:“谁言我吴中无勇武?如今东扬军内,人人可开两石,负重百斤疾行!兵员之优,可称翘楚!”

    沈哲子听到这话,亦感振奋。虽然强军的标准有很多,但无疑兵士的个人素质乃是极为重要的指标。他自己也算是调养充分,又不乏名师指点,但到现在开两石弓都有勉强。换言之,凭他现在的武力值,根本连东扬军的门槛都达不到。

    东扬军兵员虽然遍及三吴,但从立军之初便打上了浓厚的沈家印记,从无到有创建起来。哪怕沈充并未刻意将这支军队朝他家私军方向去打造,但影响力也是从上到下一以贯之的。且不说作为最高统帅的沈充,单单什长兵尉一级的将官,便足足有两百余名都是出身沈家。

    以往沈家虽有江东豪首之称,部曲门生众多,但这都不是正常状态下能够发动起来的军事力量。所以在具体的政治博弈中,这一点是不足以作为一个筹码来使用的。但是随着东扬州立军,这一项优势便以法理形式得以确立起来,没有人能再无视。

    当然,消息也尽非好消息,还有一件麻烦就是如今已经到达吴郡的王舒。为了争取一点主导权,王舒甚至不惜矫诏都要假扬州刺史事,为的就是能获得吴中义军的领导权。会稽分州不啻于给他当头一棒,有了东扬州的存在,吴中各家对于举义的热心不免冷却下来,这等于直接篡夺了本该属于王舒的军权。

    王舒虽然阻止不了东扬立州,但对此也不是没有反击,严禁东扬军跨境布防。所以,到目前为止,吴郡和吴兴两地,除了王舒自己的部属之外,只有一些老弱病残的郡兵军户在守卫地方。要么各家如往年那般举义,要么就这么不设防的等着叛军攻打过来。

    言到此节,沈充也是恨得牙痒,东扬立军最大意义就在于可以保护吴中乡土,可是现在却片甲难入桑梓地。即便没有假扬州刺史职,王舒还有督浙东军事的节衔,除非撤掉他的节杖,否则无论何种形式的起兵都会再流入以吴人血rou为其刷功勋的窠臼内。

    父子俩商讨片刻,对此也没有什么太好的主意。毕竟分事权还有一个可以互相让步的余地,但若真要收回王舒的节杖,那影响可就太恶劣了,眼下谁都不敢轻易尝试。

    “早年无兵,尚可进望。如今精兵强军在手,绝无可能再束手束脚!”

    沈充一路来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携带两军北上,沿途夸军也是在平稳吴地人心。既然王舒不准兵甲越境,那就务求将战事解决在三吴之外。如今的东扬军,水营四军驻扎在西陵,北向可望余杭,西去可入宣城,即便不动,对历阳叛军而言也是足够的震慑。而在新安郡,还有步营四军整装待发,随时可以驰援如今被困广德的桓彝。

    对于老爹的布置,沈哲子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方案可以取代。桓彝在广德虽然是兵微将寡,但只要还能坚持下来,吴中门户便不失。可是如果广德被攻破,那么历阳部就可以直趋吴兴长城县,乃至于直接威胁到他家老窝武康。

    只是这样跨地域的军事行动,必然要与各方达成一个共识,步调得以统一。所以在请示了老爹之后,沈哲子便又去安排江州方面的温充等人与老爹见面详谈。

    东扬军到达京口,除了稳定京口人心以外,触动最大的无疑是郗鉴淮北部。早先郗鉴虽然过江一次,与庾怿开诚布公谈了几天,但在淮北军过江这件事情上始终没有达成共识。庾怿是希望京口能够获得一定军事主导权,可以有选择的招纳一部分淮北军。但这对郗鉴而言是不能忍受的,如果这个口子一旦开了,他真的不知自己的部众会有多少被招募过江。

    可是眼看着吴人都正式成军加入到时局中来,而困居吴郡的王舒迟迟不能破局,郗鉴情知若再等待下去,也难再有转机,终于松口下来,同意京口暂划南徐归于行台直接管制,但不能设立刺史等一套行政班子。

    他可以暂时让渡这一部分权力给中枢,但是在战后必须要收回,虽然也只是一个名义上的统辖。京口对淮北太重要了,如果没有这个后方,淮北很有可能分崩离析。

    庾怿对这个让步也是欣然接受,他对淮北本就没有野心,而有心染指淮北的沈哲子现在也实在没有那个胃口。于是双方商定,除督五州军事外,郗鉴又进位司空。而京口则归于中书直辖,直至行台转回京畿。与此同时,郗鉴集结三千人马,归于行台节制,同时负责江北沿线的警戒。

    诸多事务议定,到了行台建立的前一日,荆州使者终于卡着节点到达京口,并且是途径吴郡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