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千言万语道不尽
绿叶诊所,私人性质,平日闭门不见客,又是在杨浦某偏僻小区附近的街旁门面。周遭大多居民都以为是个坑蒙拐骗的江湖诊所,加上本身的神神秘秘,本就被视为不接地气的吓人地方。外头的绿叶诊所门面并不大,乍一看顶多也就是三十平米撑死的模样,可进去后算是有个小洞天,打通了一条很长的道,是个长三十来米宽五米的格局。一切设备都很齐全,而诊所内只有一个医生两个护士,且都是大老爷们。是三个早年跟着竹沐白打天下的老将,谈不上牧人图那般的忠心耿耿,却也是仨可患难便决不背叛汉子。 此时,绿叶诊所最里头的休息室内,牧人图左肩肩头的伤口刚被处理完毕。发簪是银质的,所以无需担心破伤风抑或发炎,而牧人图运气也好,发簪插的虽深,却也只是微微擦及骨头,并无大碍。取出后消毒又直接缝了针,连局部麻药都没打,牧人图就直接咬着一捆毛巾挺过去了。期间陈庆之在里头看着,季忆在外面的走廊坐着休息。一切陈庆之看在眼里,倒也佩服牧人图的硬气。儿时他也被狼群袭击咬伤过,陈谷生亲自给他缝合伤口时同样不肯替他用丝毫麻醉手段。最后咬牙流着泪扛过来,虽然那年他仅十一岁,可如今让他硬扛着缝针,撕心裂肺程度怕是和那时候差不了多少。 “阿图,前前后后,你来这几次了,还记得不?”周晨将线剪短,递给牧人图一瓶葡萄糖水,笑道。 牧人图接过水瓶,没急着喝,稍稍想了想,回道:“这回是第六次挂彩了吧。三次中弹,一次失血过多,上次是被陈爷打伤,这次左肩被扎了个窟窿。那么多年,也不算多吧。”说罢,牧人图看了眼站在一旁的陈庆之,后者一脸平淡,只是冲他笑笑,然后走出房间,说是送季忆回去。前者自然不阻拦,人都送佛送到西了不是。 周晨刘志星和郭超目送陈庆之带着季忆离开绿叶诊所,牧人图径自躺在病床望着天花板。 “阿图,这就是你说的那个竹姐老弟?俊的很那。”郭超嘀咕道,牧人图并无反应,仍旧望着天花板,刚给牧人图吊起盐水的刘志星纳闷道:“今天怎么这么沉默了,往常来可都有老多话和我们仨扯的,今天怎么就阉了?” 牧人图摇了摇头,微微撇嘴,道:“心烦的很。” 三人见牧人图如此,也不便打搅,先后出去,只是与他说有啥事吼一嗓子就行了。 房间空荡,寂静无声。牧人图只感受到自己的呼吸频率,微微叹了口气。那年起,被竹沐白领着站桩练咏春,一练就至如今。盲目杀过的人早也数不清,只知道外滩某处的黄浦江下,确实有不少尸骨藏于底部,而每隔一阵都会被人打捞处理。曾以为,天外有天,也只是以为竹沐白这个层面便是当下最强悍的对手,可自从大白山遇见陈庆之后,才知晓真正的乏力是何种感受。照面之间便知晓你我差距,既现实又残忍。许是天赋不够罢。 陈庆之打的送季忆回复旦上课,自己则步行回到Uni Bistro。已是下午茶时间,Uni Bistro的生意谈不上人满为患,却也没多少空位了。徐杰仍坐在那,见陈庆之回来便与他打了声招呼,说是方才警方来过了,自己糊弄了个借口帮他搪塞过去。徐杰本不想将这举手之劳说与陈庆之听,可想了想,还是说了。毕竟没必要因为方才那一出闹剧影响原先的沟通模式嘛。陈庆之只是说了句谢谢,又把之前没结的账结了,上了Ducati1199s,戴上头盔一路驶回新江湾馨苑。 刚上楼没多久,竹沐白便打来电话,只是寻常的嘘寒问暖,看来并不知晓牧人图受伤的事。其实自打那天她把牧人图这个半保姆的扑克脸先生派去保护季忆后,就再没如何问及过了。陈庆之主动将来龙去脉给竹沐白阐述一遍,电话那头沉默片刻,然后很快挂断电话。 等陈庆之倒了杯水拿出本书想消磨一会时间时,竹沐白又打来电话。 “最近南京有些小动静,原本我没太上心,现在大抵知道了。齐二牛后知后觉了一个多月,总算猜着谁摸他的尾巴了。一下手就不要命,呵呵,可能他还不知道季忆是燕京那头海东青的宝贝闺女?”竹沐白嗓音同往时一样慵懒,“季北城安插在上海的死士不只一个,即便今天你不出手,那妮子也不会凶多吉少。这回齐二牛不知情触及季北城的逆鳞,该吃不小的亏了。” 陈庆之听着,并未插话。早前竹沐白便与他说过季北城在燕京的彪炳,也晓得当初离开大白山的竹沐白仅是接了季北城一通电话,就损失将近两千万。这头海东青若是盯上谁,总要往那厮身上戳几个窟窿才肯罢休的。强横如竹沐白,仍是退步相让,何况齐二牛这条地头蛇比之稳占上海的竹叶青还嫩了几分。 “这些姑且不谈,前阵子和你说过早同齐二牛牵扯是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下场。只是现在状况有些变化,接连失去一个心腹和一个天字号打手,齐二牛要比我们焦急的多。我在他那培养的三个暗桩,一个死了,一个现在命悬一线,活过去,那把他拉下马便是时间问题。”竹沐白继续道。 陈庆之听的仔细,问道:“还有一人呢?” “活着,叫杏仁,是死士。齐二牛性子诡异,但痴情,这辈子爱过两个女人,一个得癌死了,另一个就是杏仁。她长的与齐二牛爱的第一个女人如出一辙。跟在齐二牛身边四年半,同床共枕眠两年,一直都有机会下手。只是如此杀了齐二牛,南京的羹我只能分到十之一二,过于浪费。第二个暗桩若有眉目,那就是架空齐二牛的局面了。”竹沐白轻轻笑了声,似是知晓陈庆之会问,回道。 陈庆之一阵沉默,并未说话。 “难受了?杏仁是个好孩子,却是必死之子。”竹沐白明透陈庆之的情绪。无非想到杏仁饶是可以重创齐二牛甚至将其毙杀,自己也是断了线的风筝,必死无疑。一命换一命,终究都是个体生命的损失,值得吗?竹沐白觉得值得,陈庆之却是不同。见陈庆之还是沉默,竹沐白也不急着让这傻弟弟拐过弯来,毕竟都是后话,继续道,“那桃木之是齐二牛早年从澳门捡回来的,说是走狗难听了,说是天字号打手实际太过抬举。这会古泰拳的虎人一直都被利用,听说早年在非洲备受虐待,所以心理有些扭曲,这些年杀过的人比起小人屠都是过而不及。渔翁那小鬼不知哪里逮到他的位置,你放走他便放走了,杀了的确可惜。照齐二牛谨慎的性子,不会再用桃木之,现在他可能已经是条丧家犬,我给你他现在的位置,你试试能不能牵到他?”
竹沐白言语中带着试探和发问,倒无强迫。陈庆之思考片刻,便问竹沐白索要桃木之所在。 正是傍晚,某三流旅馆,桃木之半躺在床上看着电视节目,愣愣走神发呆。脑海晃过与陈庆之的交手,被咏春压制的毫无还手之力,生平第一次如此憋屈,而本以为必死的那刻,陈庆之却收了手。那时,他从这个青年的眸子里看到些许泪花,与当时自己的泪花有所不同。 久而深思,桃木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胡乱想些什么。 敲门声响起,桃木之如豹弓身,透过房门猫眼,看见那张熟悉的脸庞,心中诧异,思索片刻,开了门,并无警惕之心。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陈庆之要杀他,怕是很轻巧。逃?没什么意思,难得遇上一个对自己胃口的人,形势氤氲又如何。 这一刻,陈庆之才细看桃木之的脸庞。并不英俊,却满是刚毅,皮肤甚黑,一眼便能看出是早年被紫外线摧残的并不健康的黑色。比自己高出半个脑袋的一米八身高,而此时没穿上衣的桃木之,胸口的伤疤鞭痕弹印一览无遗,触目惊心,陈庆之匆匆扫过,心中有数。 桃木之兀自将门敞开,尔后躺回单人床上,注视着将门轻轻带上的陈庆之,道:“怕我再杀季忆,除了后患?” 陈庆之轻笑摇头。 “嘿,难不成找我聊天?” 陈庆之轻笑点头。 桃木之一脸诧异。 陈庆之并未开口,只是微微卷起上衣,将胸膛露出,那是一条狰狞疤痕,似蚯蚓蠕动一般由小腹至两胸之间。似是利爪留下的印子,这道伤口,比起桃木之身上的千疮百孔,胜在伤可致命,太过凶险。 “这条疤,是头东北虎给我留下的。遇上那头大花猫是十六岁的事,本以为自己会死,还是运气好活了下来,那以后,就觉得活着就是最大运气。给我说说你的故事?遇见齐二牛之前的故事?”陈庆之将衣服放下来,平静道。 “理由?”桃木之问道。 陈庆之毫不犹豫回答:“不了解,如何深交。多认识几个可以说说话的人,比替齐二牛毫无目的杀人来得有意思吧。” 桃木之心头微跳,不知怎的有些难受。千言万语道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