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都市小说 - 西游却是东行在线阅读 - 003-死于无名的老头

003-死于无名的老头

    月光艰难照进林间,陈庆之一抖左膀,钝刀从黑瞎子脖颈处抽离,血液汩汩喷涌,血腥味一时遍布方圆数十米,山林间隐有踏碎落叶的悉索声响。黑瞎子无声倒地,胸前的白色月牙斑纹已成红白之色。

    陈庆之从胸口抽出白色布条,擦去钝刀刀面的腥红血液,插回背后的麻绳间,没多瞧地上的庞然大物一眼,径自向山上走。

    “多好的大牲口,又要被几条饿狼糟蹋了,叔,你真是不爱护动物。”祝三千看了眼还有些生命力苦苦挣扎着似乎想要呼吸的黑瞎子,心下没有丝毫悲哀,嘴上饶是心不在焉道。

    陈庆之没搭理祝三千这句不上心的废话,只是快步地走。

    祝三千撇了撇嘴,快步跟上,走在陈庆之的前头,略有引路之嫌,后者倒是心有灵犀,也没觉得这个大块头抢了自己的风头,二人心知肚明,一个路痴,总要有个认路的人,否则就是天亮了都难找到自家的住处。

    大白山北面的晚上不算安静,常能听见白桦上头成双成对的雌雄飞龙鸟折腾的声音,叫声古怪,倒是不怕生人,特别是不怕陈庆之和祝三千这两个已经在大白山活了二十来个年头的地方人。

    一路无话,异常沉默,两人脚力都比常人好得多,约莫三刻钟,走进一片黑桦林,祝三千走在前头,七绕八拐,看看树杆上的划痕,辨了辨东南西北的大致方位,又走了将近半公里的路,才算走进被黑桦包围的几百平米大空地。此时篝火正旺,烤鱼的香气早也散开,枯树枝燃烧时劈啪作响。篝火边上有二人一狗,一个戴着眼睛身材略微臃肿的胖子,正聚精会神看一本《政治经济学批判》,老僧入定,没有注意到陈庆之与祝三千回来。臃肿胖子边上,一个骨瘦如柴皮肤枯黄的地中海大叔蹲在篝火边,一只手不时翻转夹在铁丝烤架上被树枝串着的细鳞,树枝被水浸泡,不会被火点燃,枝干的温度倒是颇高,极容易将细鳞内部的rou先闷熟,外头去了鱼鳞的皮又酥脆不老,好吃到不行。秃顶大叔另一只手放在趴在地上此刻看见陈庆之与祝三千又立身的白色大狗上。通体白色的毛发,瞳孔为灰色,微张的嘴巴露出尖锐的牙,双耳竖而不曲,颇像狼青,只是毛发更盛颜色不青反白,半狼半狗,气势逼人。

    “个书呆子,又盯着一本破书,满脑子的破道理,看了能顶个屁用,到现在大字倒是认识千千万,手上的功夫还不及秃子,让你一个人跑出去,几个强壮的东北汉子就能把你打死,老子咋就有你这么个二百五弟弟。”祝三千将背上的几百斤大米卸下重重丢在地上,伴着沉闷声响后随口对着祝八百骂了句,对于这个据说只比他小了几分钟的弟弟,他从来没有当哥哥的溺爱之心,每回瞧见他聚精会神读书就气不打一处来,隐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祝八百听见熟悉的骂声,倒也习惯,打小听到大,皮不疼rou不痒的,权当苍蝇蚊子在耳边飞,口中念念有词,黑框眼镜下的那双眼睛却是没有片刻抽离书本,一直读完一页的字,才随手一摸屁股边上的树叶夹在书缝里当作书签,合上书,跟对待自家媳妇似的小心放在地上,盘膝而坐的姿势不变,倒是抬起头看了眼陈庆之,笑道:“叔,当初你让我把《资本论》啃完,这会儿我都快把马克思所有的书读完了,有长进不?”

    “嗯,除了应试教育的教科书和中小学生的作文书不要碰,其他的书,爱怎么读怎么读,读快了读慢了自己心里有个判断,都是好事。”陈庆之见祝八百双目炯炯地望着他,也没泼冷水的念头,微点了个头回道。半蹲下身子,冲小白龙招了招手,那狗也灵气,摇着尾巴哈着气就往陈庆之那冲,全然不顾在边上怪叫的秃顶大叔。

    祝三千见祝八百没有搭理他,也不生气,都是习惯了的事,径自活动活动肩膀,又把一捆大米抱起来,往空地上五个木屋最后头那个走去,那里算是堆放枯木柴火野果兽皮的半个仓库,只是这仓库里堆放的兽皮只有少数,大米也只有祝三千刚带回来的几百斤,半壁江山多被一本本堆放整齐犹如小山坡的书本占据了,颇为壮观,几千本书,涉及方方面面,最为关键的是,这些书并非寻常无病呻吟的伪文人装饰书房的做作饰品,都是曾被清瘦光头和臃肿胖子一字一句一页翻阅完的。光是每本书里的随笔小感,估计也能出一本好几百万字的长篇学术论了。

    木屋外空地上,陈庆之温柔抚摸小白龙的脑袋,灵气的小白龙哈着气摇着尾巴,甚是享受,祝八百起身半蹲着凑近到篝火边取暖,虽已入春,可大兴安岭的天气常年都与温暖不着边际,况且还是北风常有呼啸的山腰了。

    秃顶大叔丁克己认真翻转烤架上的烤鱼,见一串烤鱼已经熟透,当得外焦里嫩四字箴言时,露出一口黄牙拿着烤鱼起身走到陈庆之边上递给他,笑道:“叔,先尝尝?”

    “三十有五的人了,在我这二十二岁的人前装嫩,磕碜不磕碜。”陈庆之左手摸着小白龙的脑袋,右手没客气接过丁克己递来的烤鱼,没急着下嘴,提着任凭发出淡淡香气的鱼rou稍冷一些。

    丁克己被陈庆之酸了一句没有大碍,那张不似三十五而似五十五的苍老脸庞露出不符其形象的谄媚。猥琐的地中海大叔径自从怀里掏出一杆烟枪,继而掏出正宗的虎皮皱旱烟,往烟斗里一放,随手抽出一根稻草往篝火里引燃,再点燃烟斗里的旱烟,重重吸了一口,呛人的烟味十足,丁克己倒是一脸享受。

    此时祝三千从仓库里出来,祝八百径自拿了一串也熟透的烤细鳞缓慢吃起来,见祝三千出来,忙里偷闲说一句:“大憨子,过两天陪我下山去城里买点书,这次打算多带些,我一个人扛不动。”

    “我带你妈了个黑瞎子。”祝三千cao口便是脏话,走到篝火边拿起一串烤细鳞往嘴里随便一送,烫口的鱼rou惹得他连哈热气,咀嚼完又补上一句,“这回只给你扛书,讨价还价的事别再让老子干了,保不准一上头我就把那书店老板的脑袋给打爆咯。”

    祝八百回了句晓得晓得,便津津有味吃起rou来,气氛倒也融洽。他和祝三千两兄弟,打小拌嘴对骂,真的动刀动枪,倒没有过一次,一来祝三千的武力值变态的无边无际,是可以和陈庆之单挑半个时辰还愈战愈勇的疯子,二来祝八百是个武力值只有五的渣子,好在满脑子的公式逻辑和天花乱坠的词汇量让他唇枪舌战上的能力当得万夫莫敌,所以二十年来两兄弟小打小闹小骂都有,无非祝三千赏祝八百一顿板栗,祝八百还以三千不带脏字的“脏”话,伯仲之间,感情倒是只增不减。

    三个人吃rou,一个人抽烟,一条狗趴在地上发呆,其乐融融。

    陈庆之将手中的细鳞吃完大半,轻声开口道:“明天下山,要给老头敬几杯酒了。”

    原本还有两兄弟拌嘴和猥琐大叔抽烟时的啪嗒声都在陈庆之这句话后平息,每人目光里的情感都不尽相同,他们自然没忘记,明天是那老头死于安乐的日子,至于那老头的名字,他们都不知道,只晓得陈庆之知道,可每回他们问起,陈庆之都会敷衍着回一句忘了。时间久了,也就不再过问,他们只知道,那无名老头是两兄弟的爷爷,是丁克己的大恩人,是陈庆之的干爹,所以他们都要喊陈庆之一声叔。

    无酒有rou,温饱过后,陈庆之一个人进了屋子,祝三千往林子外走,说是要找棵树练练贴山靠,祝八百拿起地上的书就着篝火继续翻阅,丁克己收回熄灭的烟枪三下五除二啃完一串已经有些冷掉的细鳞,随后胡乱一抹嘴巴,扯开嗓子唱了一曲《空城计》。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联东吴灭曹威鼎足三分……”声音半沙半哑,穿透林间,回味无穷。至一句“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平平淡淡,余音绕梁。一曲唱罢,林间归于安静,丁克己再度拿出烟枪大口抽起来,只是走得远了一些,没再祸害边上的祝八百,一个人半蹲着身子看着一眼皆黑的林子外,死一般寂静。

    一夜匆匆,第二日天光大亮,四人一狗下了山。

    大白山山脚边上,无名山坡杂草丛生,常有野山跳的穿梭声响。坡上有个坟头,五个红色大字——陈庆之干爹。

    祝三千拿出一壶白酒递给陈庆之,是从张家村那换来的好东西,也是无名老头生前最爱喝的酒,够烈后劲大,在众人印象里,老头总是喝着酒疯癫唱着曲,伛偻着身子坐在地上一个人自言自语。

    陈庆之接过白酒,在坟头洒下半壶,随后仰头喝下,一饮而尽,酒入了嗓子眼,便是一股子灼热,微白的脸庞顿时红了,白狐儿脸庞异常妖娆,像个颠倒众生的妖孽。

    北风吹过,坟头无名小花傲然挺立,一枝独秀。

    陈庆之微红着眼,转身走了几步坐在山坡边上,眺望远方,祝三千又拿出一壶酒,三人先后敬过酒便站在不远处默默看着陈庆之的背影,在他们印象里,无名老头死前尤为安详,只说了一句死后要把自己葬在无名无气的山坡上,当时的丁克己尤为反对,因为老头活了将近一百二十年,做了一辈子好事,若是安葬大白山山头的积雪厚土里,下辈子便是一世的荣华富贵。当时老头只是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四人,这是他生前最大的心愿,那一日,生平未曾流泪的陈庆之第一个哭了,哽咽出声,抽搐着身子,随后三人也哭了,不知名流泪,只因无名老人的善良。

    那老头做了一辈子好人,看破浮生过半,心情半佛半神仙。他本是堪舆术里的老神仙,死后却把自己葬在无名山坡上,坟头有酒,碑上无名,只有五字,陈庆之干爹。只为给那孩子一世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