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言志诗
徐云升若有所思地捻了捻胡须,不自觉地走近了几步,想要听清楚一些。 他当年出身寒微,学识较浅,直到中年之后,随着事业安稳,这才自己学会看书读报。尽管如此,论及学问二字,徐云升顶多也只能算是个童生水准。对于羽东来写出的这四个字,他和孩子们一样迷惑不解。 “稷下之学?”岳乾玖挠了挠头,“‘之学’我大概明白,可是这个‘稷下’,到底是什么东西?” 羽东来微微一笑,“‘稷下’不是什么东西,而是一个地方。战国时期齐国的国都临淄有一座城门,名叫‘稷门’……” “‘稷下’就是说在‘稷门’附近?”一直没有说话的埃文-西蒙斯插嘴道。 “没错。” 羽东来赞赏地看了一眼埃文-西蒙斯。 “爱文,你还记得我交给你的中华朝代歌吗?” “记得。” 埃文-西蒙斯连忙点了点头,朗声背诵道: “盘古开天地,中华立根基,三皇五帝夏商周,春秋战国百家聚。 秦王扫六合,大汉雄风起,三国鼎立西东晋,南北五胡十六国。 隋末烽烟急,唐威扬异域,五代十国两宋朝,辽金元明兴衰替。 清廷暮沉沉,革命风云起,东方古国迎晨曦,吾民自强永不息!” 琅琅的儿歌在宁静的庭院中回荡。语言虽然浅白,却将中华上下五千年凝聚其中,让人觉得心潮澎湃、荡气回肠。 然而对于徐云升来说,前面的还好,这最后一句,却是让他听得魂飞魄散! 仿佛耳边响起一阵惊雷,震得老掌柜手中的拐杖都无法握紧。 这小子,他,他不要命了! 自从1840年以后,清国子民开始大批移居海外,六十年来,受当地文化影响,对朝廷的敬畏渐渐减弱,也正因为如此,许多革命者才会远渡重洋寻求华人华侨的支持。然而即便如此,大清国毕竟是海外华人的母国,大清国驻纽约总领事对于唐人街仍然有着不弱于父母官的影响力。顺民的思想,仍旧伴随着封闭的唐人街,固守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 “清廷暮沉沉,革命风云起……” 这是什么儿歌?分明就是一首反诗!要是搁在国内,这可是要诛九族的罪名! 即便是在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念出反诗,也是一件让人心惊胆战的事。 徐云升心中慌乱,正待开口制止,却听羽东来徐徐说道: “当今世界,文明古国早已经凋零殆尽,唯有中华文明,虽然屡遭挫折,却仍然生生不息。如果溯本求源的话,中华文明的根源,就是‘三皇五帝夏商周’。” 这些典故在羽东来授课之初已经讲过,但是孩子们却仍然兴致勃勃,静悄悄地聆听着羽东来“讲故事”,一张张小脸上充满了对于知识的渴求。 “至于‘春秋战国百家聚’,讲的是在东周末年,诸侯割据,战乱频繁,国家由统一走向分裂。乱世之中,诸侯们都想要称王称霸,老百姓也希望能够早日结束战争,归于和平。为此,每个国家都想方设法地让自己更强大,以便吞并其他国家。他们优待所有的读书人,实践各种各样的改革办法,想要找出一种能够统一天下的学问。很多的读书人因此四处奔走讲学,发挥各自的聪明才智,苦思治国之策,创立了百余种学说。这就是历史上说的‘百家争鸣’。这些学说相互碰撞,相互交融,最终秦国通过积极地变法图强,终于统一天下,而这百余种学说,也共同汇聚成中华文明的长河。” 羽东来看着孩子们疑惑的神情,微笑着解释道: “所以说,中华文明源于‘三皇五帝夏商周’,而兴于‘春秋战国百家聚’。就像是一条小溪,汇入了无数的水流,最终成为了一条汪洋大河。” “哦。”文雄拍了拍脑袋瓜,醒悟道:“这么说,跟我们现在差不多嘛,也是好多个国家,也是成天打仗……不对啊,那我们中华要是不赶紧找到统一天下的学问,那不是要很吃亏?” 羽东来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没错,我之所以教你们学问,就是希望你们能够找到变法图强的办法,让咱们中华不要吃亏。” 岳乾玖用力地点了点头,“就是,决不让洋鬼子永远骑在我们头上!嘿,到时候把他们送去中国做劳工,也让他们尝尝挨鞭子的滋味……呃,爱文,我说的可不是你啊。” 埃文-西蒙斯瞪了他一眼,向羽东来问道:“可是这些跟‘稷下之学’有什么关系?” “‘稷下之学’是春秋战国时期齐国兴办的一所学府。任何人都可以在那里自由地发表任何见解,一家学说的拥护者可以跟另一家学说的拥护者任意辩论。许多学说在相互辩论中逐渐完善,许多学说在彼此激发中逐渐兴起。那里曾经容纳了诸子百家的各个学派,蕴含的学识博大精深,不少有名望的学者都专程前往那里学习知识。可以说,‘稷下之学’,就是‘百家争鸣’的圣地。” 埃文-西蒙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先生,你是想让我们也像,呃……诸子百家那样聚在一起学习,然后找到统一天下的学问吗?” “这个嘛,我可不会告诉你们。” 羽东来微微一笑,看了看身边的孩子们。 “上一次我布置给你们的论文题目是‘论布尔战争中的军事革命’,大家都完成的很好,这次轮到爱文给大伙布置题目,就是刚刚的那个,‘复兴稷下之学有何意义’。” 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然还是有点摸不着头脑,但是都认真地冲羽东来点了点头。 其实这些孩子里最大的不过十一二岁,小一点的才五六岁,许多孩子连字都认不全,更遑论写一篇内容丰富的论文。 但是羽东来的用意并不在于此。实际上,他不在乎孩子们写得论文多么幼稚甚至缺笔少画。他想要看到的,是孩子们不断地自主思考。正如两千年前的稷下之学那样,自由而不受拘束的思考,才能点亮未来的明灯。
孩子们自然不明白羽东来的深意,他们只是打心眼里喜欢这种学习的方式,更喜欢听羽东来说一些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故事。 如果说当初羽东来出手帮忙的时候,他还只是赢得了孩子们的尊敬,那么如今,随着他夺回酒楼、开设银行……一步步踏上台阶,孩子们纯真的心里就只剩下崇拜二字了。 给孩子们布置完作业,羽东来又一个一个地指点着他们认字练笔,这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正襟危坐,继续挥毫。 在一旁站了这老半天,刚才听羽东来说话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忽然静下来,徐云升才觉得一把老骨头已经有些吃不消。他捶了捶一双老腿,拄着拐杖,一步一步缓缓地走了过去。 此时此刻,徐老掌柜早已经不去想反诗不反诗的了,他算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羽东来这个孩子,一副小心肝里压根就没惦记过什么造反,他惦记的是——一统天下。 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徐云升能够担心的范畴。 他现在只想跟羽东来谈谈,好好地谈一谈,弄清楚这孩子究竟是童言无忌,还是准备玩真的。 孩子们都在专心习字,倒是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徐云升的到来。羽东来更是不知道想些什么,握着一支笔杆在出神。 老掌柜静静地走到羽东来身后,还没来得及出声,却被几案上的一幅字所吸引。 羽东来的字写得很好,虽然唐人街里并没有几个懂得鉴赏的,但是对于书法一道略知一二的徐云升还是能看出一点门道——羽东来的字,就连国内老家的举人们都未必赶得上。 然而眼前这一幅字明明是羽东来刚刚写成的,却更他日常的笔迹完全不同。 尺幅上是一首七言小诗。四行二十八个字,用的都是狂草,字形不甚工整,甚至偶有凌乱。然而如若仔细欣赏,偏偏就是这么二十八个字,却是写得汪洋恣肆、气势磅礴,字里行间,隐隐透出风雨雷电之势,宛如天地肝胆、大泽龙蛇,直欲破纸而出、乘风而去! 在心理学上,对于多重人格障碍的观察显示,当人格发生变化的时候,一些生活习惯都会随之变化,包括字迹。 徐云升没有学过心理学,他只觉得这幅字写得草,写得好,写得不得了! 再细看诗文,却是一首咏蛙诗。诗曰: 独坐池塘如虎踞,绿荫树下养精神。 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做声? 好霸气!好狂放!好胆魄! 一手狂草,跌宕起伏,豪迈激越,配上此诗,却是画龙点睛,隐然有气吞山河之势。这哪里是一个孩子能写出来的! 徐云升学识平平,此刻却也是老怀激荡,忍不住用力地拄了一下拐杖。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