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勇敢的弱者
月色下的深夜,静谧中又缠绕着丝丝清冷,便如同夜风中幽幽的桂花清香,少了几分浓郁,却多了些许空灵。 “叮、叮……” 轻微而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伴随着“嗒嗒”的马蹄声,蕴含着莫名的韵律,如同雨滴落入池塘中那般,层层涟漪在夜色中荡漾开来,最终传入到倚树而立的少年耳中。 “月宫丹桂香依旧,巨斧空利心难平。”李牧并没有睁开眼睛,似乎依旧在回味着刚才那莫名的韵律。 甚至还有闲情逸致,把这听到撞击声,联系到飘渺的月宫里,那位日夜伐桂不休的男子身上,替他手中的利斧,感到不值。 马蹄声在不远处停了下来,数道冰冷的目光,落在了李牧身上。 “狭路相逢勇者胜。”李牧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张开眼睛,低声自语道,“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 三个全副武装的身影,映入李牧眼帘,如同踏月而来的催命无常。 雄骏的战马,静静地站在月色下,偶尔微微晃动一下马首,没有任何不安的举动,似乎是觉得眼前的少年,并不具备任何的威胁。 漆黑的铁甲,在月色下依旧闪烁着微弱的寒光,坚硬而冰冷;腰间的三尺横刀,如同沉睡中的赤链蛇,安静地躺在刀鞘中,斜斜向天的刀柄,却流露出丝丝杀意,蜿蜒缠绕向树底下,手中只握着一柄断刀的少年。 李牧身体微微颤抖起来,拼命压制住心中的恐惧,朗声念道:“天下有大勇者,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唯有如此,方可称之为豪杰者。” 这段铿锵有力的言辞,自然不是李牧所能够说得出来的。 但是这毕竟是古时先贤所留下的名句,其中所蕴含的坚定意志,和磅礴的气势,却依旧随着少年稚嫩的声音,弥漫开来。 不知为何,在李牧念完这一段话之后,心中的恐惧和压抑,竟然开始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充盈于胸腹间的激昂和感慨。 也许先贤说出这段话时,并没有如同李牧这般陷入绝境,但是话中所包含的的意义,却异常符合李牧当下的心情。 李牧胸中有抱负吗?他有远大的志向吗? 或许,曾经的李牧,并不清楚这些,但是经历过昨日的事情之后,李牧相信,自己拥有比大多数人,都要远大的抱负和志向。 他渴望走出连山镇,去见识大楚的山山水水,去体会那种胸怀天下士子情怀,去做一回扶危济贫、促强扶弱的大侠,去感受一下被帮助的人,眼中那包含着感激和希望的目光…… 他希望有一天衣锦还乡,让父母和家人,还有连山镇的长辈们,能够因为自己而感到骄傲;希望有一天在自己死去的时候,子孙后代们能够想起自己,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些事情;希望自己在临死的时候,不会因为曾经的犹豫而后悔…… 他希望自己有生之年,能够去看一下北面那白雪皑皑的雪山,东面那水天一线的大海,南面那苍翠如碧的莽莽群山…… 甚至,他希望自己足够幸运的话,能够去西面,去看看那笼罩在灰蒙蒙薄雾中的广袤大地。 所以他不想死,也不能死。 但是这一切,都不是由他自己来控制的,因为他现在是弱者,除了与敌一战的坚定信念和勇气之外,他什么都没有。 甚至连手上的横刀,也因为挖坑太多而折断。 但是李牧并没有气馁,也没有怨天尤人,更没有想要放弃。反而因为横刀的折断,让其感慨良多。 他看到了,横刀在折断的那一瞬间,依旧没有弯曲。 他看到了,横刀虽然锋利,却因为用错了地方,在很短的时间内,便折断了。 他看到了,原本认为完成不了的陷阱,却在自己拼命努力下,甚至超额完成了。 他甚至看到了,在韩大娘家借来的,一本无名的书册中,一个老者淡淡地描述着,自己被朝廷抛弃时,却依旧不愿意屈服的身影…… 最终,李牧听到了余音袅袅的断裂声,他认为这是横刀的叹息,叹息着自己命运的不幸,未能够在惨烈的战场上,与另外一柄兵器撞击在一起,却只能埋葬在这片烂泥地中。 纵然,最终都是折断,都是埋葬于尘土之中。 或许,这也是李牧为什么要留下来,而不愿意再次逃跑的原因。 他突然有些明白,一个人最大的耻辱,不是打不过别人而被杀,而是在死去的那一瞬间,究竟是面对着敌人被砍下头颅,还是背对着敌人被杀死在地上。 死在冲锋的路上的,那便是壮烈,那便是重于阳山;死在逃跑途中的,那便是懦弱,那便是轻如鸿毛。 也许李牧的血液中,依旧蕴含着山村猎户们的凶悍和暴烈。 先祖们能够在连云山脉深处,在野兽横行的森林边上安顿下来,若是没有一点勇气和血性,本身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只是因为时间的流逝,生活慢慢变得安定起来,这种勇猛和血性,才在血脉中潜伏了起来。而连续两日间的残酷经历,却唤醒了,深藏于血脉中的这份勇猛和彪悍。 或许,这份勇猛和彪悍,原本也仅仅只是一种,原始粗犷和野蛮罢了,但这种原始的粗犷和野蛮,最终却在先贤哲语的激发下、梳理下,转变成一种坚定的信念,和一种崇高的信仰。 这正如先贤所说:君子好勇而无义则乱,小人好勇无义则盗。 李牧立志成为一个锄强扶弱、扶危济贫的大侠,这便是他心中的一种义,也是他心中勇气的最大来源。若是心中没有这种远大的理想,或许,李牧即便激发了血脉中的勇猛和豪气,最终也不过是成为一介匹夫而已。 雄骏的战马,开始sao动起来,不安地踢着蹄子。 马背上的黑甲军士,似乎被李牧话中的气势所影响,互相对视了几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惊愕和担心。从少年身上透露出来的气息,原本认为极其简单的事情,或许不会如同想象中那么容易完成。 沉默了片刻,其中一名黑甲军士冷声道:“牛二,你上去杀了他,带着他的头颅和玉璧,回去交给风少爷……” 说话的人,正是当天下午站在风仪身边,用弓弩射断“田兄弟”胳膊的那名冷酷军士。 等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突然皱了一下眉头,心中有些惊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说那么多废话,仿佛是在担心这位军士,杀不掉前方树下的少年乞丐一般。 “是,风队率。”牛二犹楞了一下,兴奋地答应道。 他根本没有想到,这种好事能够落到自己头上。论身份地位,自己比不过身为风家家将的风队率,论资历刀法,自己更比不过虎翼卫中的武功好手刘瑜。 “驾。” 牛二来不及多想,大喝一声,用马刺重重地踢了一下马腹,骏马立即开始小跑起来,朝着数十米开外的少年冲去。 随着战马的颠簸,牛二“唰”得一声,拔出了腰间的横刀,斜斜指向地面,准备冲到跟前的时候,一刀削下少年的头颅,然后欣赏着喷射而出的鲜血,还有那扑到在地的尸身…… 这是他最熟练的刀法,也是他最喜欢的杀人方式。 虽然,他从来没上过战场,也从来没有杀过人。但是他渴望杀敌立功,哪怕眼前的“敌人”,仅仅只是一个大楚的百姓,只是一个得罪了权贵,就要被追杀至死的少年。 甚至,这个少年,还和自己是同姓同宗的人。 李牧没有任何动作,脸上也没有露出任何表情,就这般静静地站在树下,看着越来越近的战马,缓缓握紧了手中的半截横刀。 “这真是一个好笑的想法。”风队率看着月色下,脸色越来越苍白的少年,嘲笑般地自言自语道,“我还以为他有什么本事呢,原来也就是一个装腔作势的可怜虫罢了。” 也许是觉得身边的同伴,并没有附和自己,风队率突然感到有些无趣,乜视了一眼对方道:“刘瑜,你在想什么?难道你害怕了吗?” 被称为刘瑜的黑甲军士,身材异常雄壮魁梧,正是下午在关卡边上拎着李牧,被风仪逼着杀人的那名虎翼卫。 听见风队率问话,刘瑜微微皱了下眉头,苦笑着道:“风队率,这位牛文牛少侠,怎么说也是郭统领的师侄,我们就这般杀了他,要是被郭统领知道的话,恐怕就算是风军侯,也交代不过去吧?”
“哼,一个乞丐而已,杀了也就杀了,难道郭家还能够因为此事,来为难我们家风少爷不成?”风队率冷笑一声,不屑地说道。 风队率在语气中,特地加重了“我们家”三个字,似乎是担心刘瑜不知道自己是风家的家奴一般。 当然,这也怪不得他,有些时候,世家权贵家奴的身份,也便是一种权威。 随即似乎又觉得,自己说的话中有些问题,便笑着继续说道:“更何况,现在是在夜声人静的旷野中,杀了之后再往山里一扔,过不了几天,山里的野兽,就会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就算郭统领要查,恐怕也无从查起吧。” “风队率说的是。”刘瑜思索片刻,脸上露出笑容,似乎非常赞同风队率的话。 风队率也点了点头,看着越来越接近李牧的牛二,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笑容,冷笑着说道:“这小子竟然敢得罪风少爷,想要给风少爷上眼药,真是不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这次我们只要替风少爷解决了这桩心事,再把玉璧献给风少爷,到时候若是侯爷那边高兴了,还怕没有升官发财的机会?” 刘瑜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脸上却露出憨笑道:“风队率说的是,只要侯爷肯点头,队率您升为军侯,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看到风队率脸上露出自得的笑容,刘瑜突然眯了眯眼睛,伸手放到腰间的刀柄上,继续憨笑着说道:“到时候军侯您吃rou了,可不要忘记给兄弟一口汤喝呀。” “哈哈哈,你这小子,看着是个大老粗,想不到还有这花花肠子。”风队率转身拍了拍刘瑜的肩膀,大笑着说道,“这你就放心吧,风少爷对待自己人的做法,你还不知道?只要有我老风的rou吃,就少不了弟兄们的汤喝。” 风队率满脸笑容的样子,仿佛他已经认定,牛二能够杀掉李牧,而自己也得到风仪的赏识,已经当上了虎翼卫的军侯。 就在风队率重新转身看向李牧的时候,心中突然有些不安。 他不知道这种不安,到底来自于哪里,但是他看到了李牧脸上露出些许嘲讽,也看到了李牧脸上不再有害怕的神色。 “不好,这小子挖了陷阱。” 风队率凝神仔细地朝李牧站立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大树边上的地面,堆满了凌乱的落叶和枯草,脸色瞬间大变。 当即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抬头冲着牛二喊道:“牛二,停下来,快停下来,前面有陷阱,你他娘的快给我停下来……” 话音未落,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骨折声,牛二莫名其妙地从马背上飞了起来,越过了近十米的距离,最后“嘭”的一声,撞击在李牧身边的大树上。 枯黄的落叶,再次扑簌簌地掉落下来。 “希溜溜……” 战马的悲鸣声响起,只见牛二的坐骑,此时正躺在地上,不停地踢腾着后腿,想要站起来。但是已经断掉的右前腿,正耷拉在一边,让战马所有的努力,都化为了泡影。 在战马身躯的搅动下,附近的树叶和青草,被一点点推开,露出隐藏在附近的,零零散散地七八个简陋小坑。 从目前的数量上来看,整棵大树周围,这种简陋小坑,恐怕不下于数十个。 “这小子,真够狠的,这他娘的都哪里学来的……”风队率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望着那些乱七八糟、毫无规律的小坑,打了一个寒颤说道。 心中不由万分庆幸,还好自己没有犯傻,非要去亲手斩下李牧头颅,要不然现在扑倒在大树下面的,就是自己。 正想到这里,又听到“噗”的一声响起,紧接着传来牛二虚弱的惨叫声,如同破锣鼓声一般,划破了月色,传入风队率耳中。 浓郁的血腥味,顿时在空气中慢慢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