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上)芦花雪飞遍地银
为了这次推销售卖新式织机,贾二宝特意派人提前在湖州城租赁一处足够宽敞的空闲院落。货船赶到湖州,卸货、搬运、贮藏等一应事宜,早被先一步赶到的王秀才安排的井井有条,用不着二爷本人cao心费神。 王秀才叫王雪飞,字浩然,三十岁,苏州人士,连着参加几次乡试没有中举,就弃文从商,平日与林举人关系莫逆。前不久缫丝厂招募人手,林永谦将其揽到身边帮衬。二宝与其有过几次接触,认可这位秀才公的办事能力。 贾二宝看到王秀才这趟差事,前期办的干净利索,没有拖泥带水,很是满意。在新租赁的院落四处打量一番,进到客厅。待小厮上了盖碗盏茶,对陪坐旁边的王秀才说道:“雪飞兄事情办的很好,多劳辛苦了。” 王秀才微微欠身答道:“东家客气,拿钱办差,理所应当,说不上辛苦。您亲自前来cao办此事,倒让我们这些管事敬为楷模。” 听了这番话,二宝知道王秀才虽改行做了商人,仍没抛却读书做官人的做派习性,连回话都要讲究个四言五句,工整对仗。 贾二宝明了御下之道,要想打破秀才公在自己这个真纨绔假举人面前的拘谨,使之放开手脚信马由缰的思量事情,就要显得随意一些。于是改变危襟正坐的姿势,将手肘随意的支在八仙桌上,翘起二郎腿,摇了两下折扇,称兄道弟,拉起家常。 “雪飞兄cao办琐事很周到,这可不是草刺不沾的读书人能够做到,看来辍学为商有些年头了吧?”贾二宝将头稍微倾向对方,随意问道。 听了贾二宝的问话,王秀才感到很意外。按习俗,东主很少过问佣者私事,怕的就是下人趁机述说自家艰难,向东主提些诸如加薪开假的额外要求。 二宝看似随意一句话,就让他感到亲近,连忙回道:“没几年,连着科考,没有中举,家里根基浅薄,有出无进,空耗银钱,觉得再攀仕途,不是一道,就改弦易张,做了生意。” “世人眼里,读书人若是考取功名,就比其他行当高出一头。你放弃千辛万苦十年寒窗取得的生员地位,回头跌入行商,却是不易。”贾二宝夸赞道。 “祖上世代为农,到了父辈,为给家里提些底气,才攒出银钱,供我读书。求取功名无望,总有回头余地,比起那些世代书香门第破落衰败,倒也不显丢人。再说,若不如此,连家里老底都要败光,总不能混到靠吃‘门板饭’过活的时候再回头吧。” ‘门板饭’是江浙一带俚语,意思是家徒四壁,靠打短工挣口饭过活。对于这话,宝二爷倒是明白。在招揽之前,就已对王雪飞的根底摸透。听到王秀才没有隐瞒自家根基浅薄,实话实说,很是满意。 “逼不得已,一般人是破不开面皮改变行当的,这让我想起东坡居士《提西林赤壁》,你能看破迷障,回头重来,非一般读书人所能及,就凭这点,以后也会发达,前途无量。” 王秀才听了二宝的恭维,如同伏天吃了一杯香甜可口的消暑冰水,爽快无比,浑身舒坦,但并没有被其语言迷了方寸,有些腼腆的说道:“哪能和东主与大掌柜相比,您二位俱是一榜出身,都能放下身段从事商贾,我一个不入流的生员又有何妨!” 贾二宝呵呵一笑,“不过是五十步和九十步的差别,没迈过那道坎,都是同类人。以后咱们同舟共济,在商海里打拼一番,并不比进入仕途的官老爷差多少。家有银钱心不慌,多攒财富才是硬道理。” 二宝绕来绕去,根本目的就是拉近王秀才与自己的距离,鼓动他使出十二分力气为自己抗长活、顶大梁。 王秀才果然入彀,几句话就被灌了迷魂汤,将贾二宝视为知己,此刻恨不得将心窝子掏给东家以表诚挚。“东主客气,原来我本小打小闹混口饭吃,今个得遇您老,才知生意可以做的惊天动地,遍地开花。以后雪飞一定尽心竭力以孝犬马。” 听了王秀才宣誓般的话语,贾二宝感觉这次间接游说没有白做,暗暗得意,嘴上却谦虚道:“一切都要仰仗雪飞兄。不说别的,单凭你的一个名字。就可带来滚滚财源。” 王雪飞知道东家在打哑谜逗趣,思忖片刻哈哈大笑,“‘芦花雪飞遍地银,朱户玉床铺白衾。’不过要想将这遍地白银捡到兜里,要下一番真功夫才可。” 太湖周围遍地芦苇,编织成凉席,售卖就是银钱。以秀才公的名字为题,就存了考校其才学的意思,没想王雪飞才思敏捷,很快答对上来。贾二宝看到王秀才不但应对得体,就是以前的才学也没有丢下,更感人才难得。 于是两人谈天说地,唠起家常闲话,不知不觉消除生疏,拉近感情。贾二宝感觉目的达到,才话锋一转,谈到正题:“雪飞兄,湖州丝织情形可曾探听清楚?” 王秀才早就想将自己打前站的成果向东主讲述,听到二宝问话,忙不迭的回道:“我转托这里的朋友向湖州府的‘户书办’打听过了,这是从那位‘书办’掌管的‘鱼鳞册’上摘录的详细情形,请您过目。”王雪飞边说便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双手递给贾二宝。 大天朝的府、县衙门都设‘三班六房’。三班是为堂威衙役、巡捕衙役、监禁衙役;六房为吏房、户房、礼房、兵房、刑房、工房,各房的主办人叫‘书办’,官称‘书吏’。‘户书办’掌管府、县钱粮,对于治下的详细情形门清,哪家有多少田产桑园,哪家经营着什么生意,规模多大,都非常清楚。‘鱼鳞册’就是记载这些东西的文书,即使正堂老爷都不可强行经手。 听说信封里装着的是从湖州府衙‘户书办’摘录下来的情况,贾二宝就知信息可靠,接过信封,没有急于查看,而是说道:“‘鱼鳞册’是‘书办’吃饭的依凭,给你摘录,这个情分可是不小。咱们做生意不能坏了规矩,总得承人家的情,你下去之后,到账房支领足够数目的银钱,将一应相关人等点缀点缀。”贾二宝说完,才拿出信封里的纸张详细琢磨。 王秀才通过朋友与湖州府的‘户书办’搭上关系,并取得这份分量不轻的信息,花了一笔不菲的银钱。因初次独立办差,虽然事情办的圆满,心里却很忐忑,万一东主是个抠唆的唯利小人,不认同这笔花销,就要自掏腰包,还不落好。听到二宝此番言语,更觉东家是个做大事的主,心里暗暗思量,以后一定要事事想在前头,把差事办好办圆满,哪怕辛苦一些也在所不惜。
贾二宝看到几页纸张记载的全是湖州府桑园、缫丝作坊和经销蚕茧收购贩运商贾的姓名、地址、规模以及经营情况,十分详细,这可是湖州府丝绸行业十分机密的经济情报,说它价值千金也不为过。只要按图索骥,和这些人接洽,就可直接谈生意,而不必担心盲人瞎马不得门径。 贾二宝这次来湖州推销新式织机,主要有四个目的,一是推广新式丝织机器,赚取制造利润;二是壮大当地织造作坊的规模,扩大自己缫丝实业的影响;三是顺带扩展自家钱庄生意,向那些本金不够,又相中新式织机的作坊主借贷;四是想通过提高当地丝织作坊的生产生存能力,截留湖州原材料,挤垮杭州的皇家浙江织造场,使自己一家独大,为最后垄断大天朝丝绸市场做积累。 但这份计较他可不敢透漏一分,若是手下人得知他和皇家供奉浙江织造场掰腕子,肯定吓得打退堂鼓,有多远躲多远。 虽然对于如何推销早有成算,为了调动手下人的主动性,贾二宝看完这份材料,还是用商量的语气问道:“雪飞兄,你对咱们在湖州推广新式织机有何点子?” 王秀才在接到这趟差事时候,就开始思量推销的办法,已有成算,听到东主问起,回道:“要想让那些丝织作坊主认可,单凭口说不成,总的有让人家信服的地方。若是先寻一个在当地叫上号的作坊主,说动他用咱们的织机,见到成效,再邀请那些有实力购买织机的人家前来观摩,就可起到事半功倍的成效,总比一家一家的挨门挨户费嘴皮子说项要好。” 这番计较和原来构思基本相同,听了王秀才的话,贾二宝点点头,说道:“你的法子很好,就按此办理。不过咱们毕竟是过界捞钱,总的要和当地官府管事搞好关系。否则人家出面找些麻烦,就让咱们白忙活。以我看就托付那位‘户书办’cao持此事,勾连相关老爷支持咱们。” “是不是找个方便,宴请那位‘书办’一次,然后由您详谈此事?”王秀才请示道。 贾二宝思忖一下,说道:“宴请可以,但具体事宜由你私下来谈,我以你的朋友身份作陪,就不直接出面。” 虽然同为读书人改行做商贾,但贾二宝与林永谦和王秀才不同,他除了具有读书人的身份,还有另外一层更加显赫的地位,就是出身贵族。大天朝是由八旗族打下的江山,这些旗民,就成为高于普通民众之上的贵族,生来就有俸禄。 但为了维护皇家尊严,朝廷律例规定贵族不得从事商贾,否则削去头衔,充军发配。 “晓得,只要您在背后给咱撑着,冲锋陷阵的事情就有我等来办。东主刚来湖州,鞍马劳顿,是不是该吃饭歇息?”王秀才明白东主不出面的缘由,在答应的同时,看到正事谈完,不失时机的表现出自己对东主的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