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3 【光绪的口谕】
213 消息一个又一个从关外传到京城,落入不同的人耳内,版本略有不同。 首辅大学士李鸿章得到的消息来自杨格的加密电报。军事测绘队在千台山发现露天煤矿,储量惊人,开采容易,运输便利,煤层中还有罕见琥珀和煤精;开平矿务勘察队在本溪湖庙尔沟发现优质低磷铁矿的露天矿脉和优质焦煤层,储量在进一步勘察之后方能估出。 恭亲王奕訢和光绪皇帝得到盛京将军依克唐阿拍发的“喜电”,称“明君当朝,龙脉现世,乃祖宗有灵护佑大清,以煤、铁宝藏助力大清中兴。” 八百里快骑从关外给老佛爷献上几颗金色的琥珀和一大块通体漆黑却又玉光莹莹的“黑玉”,依克唐阿、杨格随附奏折中又称:当地传闻,大清先帝在入关前于抚顺留有宝藏,供后世子孙取用,以纾国难。 不管是什么说法,听话之人有何感受,总而言之一句话——关外有宝。 老佛爷、皇帝和首辅大臣尚未就此达成一致意见,消息却不知被谁走漏了。 倭国人首先跳出来,厚颜无耻的通报总理衙门说,三千万两的赎金数目可以再商量,允许大清国用盛京将军辖地的抚民厅、辽阳州矿权抵偿赎金或者赔款部分。随后,眼看着十万两银子的勘察费落空的花翎提督汉纳根奏报朝廷,德国西门子公司对关外煤铁资源开发表示出了极大兴趣,委托在天津机器局指导平炉炼钢的卡尔.雷德曼担任代表,请准就开发利权问题展开会谈。日、德两国的热心刚刚表达出来,俄国公使喀西尼就照会总理衙门,拿着“讨人情”的架势,要求清国政府在关外煤铁资源利权转让问题上,优先考虑俄国的利益。 事关龙脉宝藏,又有洋人出来争抢,帝、后、首辅三方未有定论,内阁诸人也各持态度,似乎围绕着这个问题,三方势力之间又产生了些微的变化。光绪皇帝以发现“龙脉”之喜,捏着鼻子带了“表妹皇后”在瀛台涵元殿设宴,哪知群臣一就座,原本应该热热闹闹、和和美美的宴席竟然变成了硝烟弥散的论战之所。 宴罢,从乌里雅苏台赶回来的志锐奉召在补桐书屋觐见皇帝。 光绪忧心忡忡,完全没有半点发现煤铁矿藏的喜悦,群臣闹得有些不成体统,他也无心去管,闹就闹呗,皇帝自个儿想自个儿的事!煤铁矿藏的发现和各方反应,引出了朝堂、内阁的争论不休,暴露出来的却是——皇帝突然发现——自己身边竟然没有一个贴心的臣子! 翁师、李鸿藻都激烈反对洋人插手开发矿藏。他们认为,关外本溪湖、抚西城的矿藏是大清国的,该当大清国自得利益,决计不能像以往洋务派所做的那样,引洋资和洋人技术进来,送矿产利益出去。洋人都是喂不饱的豺狼,给了本溪湖、抚西城的铁煤,今后又给什么? 皇帝能够理解翁、李二人的本意,一如理解他们反对停止科举,开办学堂一般。翁、李二人在科举问题上让了步,方才的宴席论战中却显露出决不在矿产利权问题上让步的态度。从二人的角度来考量,如果一而再、再而三的在国家政略问题上让步、认输,清流领袖的地位就会动摇,也就无颜在中枢待下去了。 翁、李二人建议朝廷出资独自开矿,却因面临赔款支付问题又拿不出银子来,只好提出暂缓开发或者抵押借洋款的法子。总之,不能让洋人在关外龙兴之地的矿藏利权上占股子。后党的昆冈在反对“破坏龙脉”无果之后,选择了不让洋人的脏脚玷污龙脉“圣地”,瞅准朝廷没银子**开发,暂且站在翁同龢、李鸿藻一边。在帝后之间不偏不倚的麟书也竟然与翁同龢、李鸿藻、昆冈联结起来,形成一股子反对洋务派的力量,对抗首辅李鸿章和恭亲王奕訢。 双方僵持不下,都要求圣断裁定。 怎么圣断?如何裁定啊? 内阁制度刚刚形成,皇帝凭借翁同龢、李鸿藻和恭亲王奕訢在内阁与参与内阁机务的六席中占有三席,太后老佛爷占有两个座位,李鸿章则被帝后认为是中间人,居首辅之位调节帝、后矛盾。看起来,皇帝在内阁中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可真正遇到事儿时,优势一下子土崩瓦解,成为绝对的劣势! 皇帝若同意翁同龢、李鸿藻、麟书、昆冈的意见,宁愿暂缓开发或不开发,都不能让洋人占了便宜去。那么,杨格白辛苦一场,移民实边方略中的工业开办受挫,他会怎么想?恭亲王又会怎么想?李鸿章又会如何想,如何做? 支持李鸿章和恭王的意见,引洋资进入关外矿藏开发,加快移民实边的进程。那么,屡屡受挫的翁同龢、李鸿藻会如何想?西学学堂的开办,武举的改试和科举在庚子年停罢,让翁同龢、李鸿藻二位以清流著称,引士子们的力量为政治资本者,已然受创不轻,影响力大减。若在矿务问题上再输一场,难保不会对他们尽心辅佐的皇帝有所怨艾。 此时,在颐和园静心礼佛,一直不曾就关外矿产利权问题表态的太后老佛爷,把那玉净瓶的柳条一伸......“哀家支持你们斗倒败家子鬼子六!”得,皇帝又变回孤家寡人。 所以,志锐看到的是脸色阴沉,抑郁不已的皇帝。 “奴才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平身,坐下说话。”光绪强打精神,又将希望寄托在即将出关到盛京帮办垦务的志锐身上。“志锐,见着瑾妃、珍妃了吗?” “回皇上,见着了,瑾主子、珍主子都让奴才好生办差,为皇上分忧。” “嗯,见着了就好。”光绪点头,突然拔高了声量道:“宴席之论争,你如何看?!” 心知皇帝肯定有此问,已经在肚子里拟好应答草稿,志锐临开口回答时却又突然想起珍妃的一句话——“关外有杨,皇上有志。”杨,杨格,杨柳,柳条边,禁地,开禁......志,志锐?不,是皇上有革除积习弊政、中兴大清之志。 杨格是皇上破柳边墙、移民实边的先锋大将,志锐呢?应该是副将还是外戚监军?这个问题得掂量清楚,否则应对皇帝的问题,会百答百错,落不下好。 “没有杨格领军在外,太后去不了颐和园,你也回不来京师。”见志锐沉吟不决,光绪也不责怪,而是缓缓言道:“去年你从礼部右侍郎降为乌里雅苏台参赞大臣,今年是升是降,就看你出关办得差事如何了。说吧,怎么想就怎么说!朕赦你无罪。” 志锐原本是满官中的清流健将,所谓清流乃是与权贵相对的说法。清流眼中的“权贵”并非泛指当权的所有人,而是指那些拥兵自重,借办洋务加强权位的汉族官僚,说白了,就是指李鸿章。所谓清流,乃是秉承理学精神,坚持祖宗规制,认为整理纲常、肃清吏治、集权中央、忠心于君主、激励将士、再适度“师夷长技以制夷”,捂紧天朝上国的口袋就能饿死倭国和洋人,就能中兴大清。在清流眼里,李鸿章是督抚割据势力的代表、中央集权的敌人;是打着办理洋务的幌子与洋人勾结,牵引外人的势力来压制大清国“忠臣”们的“贼子”;而那吃了猪油迷了心的恭亲王,无外乎就是“鬼子六”,“败家子”。 清流表现出了爱国和守旧的两种特质,故而慈禧老佛爷对清流是即用又压。用之打压湘军、淮军势力,打压则因清流倾向皇帝,而且甲午年清流主战,老佛爷压清流就压得狠了,这才把主战的李鸿藻压到皇帝那边去当了帝党,志锐降职外放乌里雅苏台只是大政局下受到牵连的一个小卒子。 今儿老佛爷要用清流来抵制开矿,也就是抵制移民实边;皇帝则要开边开矿办洋务,清流们该怎么办?这是个天大的问题,如宴席上的翁同龢、李鸿藻那般继续对洋务派开战?还是从瑾妃、珍妃的堂哥身份出发,顺从皇帝的意思?
那么,皇帝究竟是什么意思? “奴才无能,不敢妄议朝中大政,只愿尽心为皇上办差,皇上怎么说,奴才就怎么做。” 自己抱有希望的志锐,二妃的堂兄,竟然如此不愿意为皇帝担当,不思为皇帝分忧,为何啊?这是为何啊?!难道是他对去年降职外放乌里雅苏台心存怨恨之念,或者已经因为受挫于此而锐气顿失,从清流健将变成不敢言语的碌碌之人?算啦,不追究原因了,只要他忠心办事就好。 “朕要你去关外知会杨格,开矿的事儿由他做主,无需理会朝廷谕令。” “皇上......”志锐大惊失色,皇帝的旨意实在出人意表啊!可细细一想,皇帝不能不这么做。 身为最终裁断此事的大清国皇帝,光绪支持翁同龢、李鸿藻等人,那就可能失去恭亲王的忠心辅佐,还把帝后之争的中间派、洋务派魁首李鸿章推开,躲在颐和园的太后趁机拉李鸿章一把,从而掌握优势,再度垂帘听政也不是不可能,甚至还有可能联合恭王废帝,扶恭王的孙子溥伟上位!这话,志锐刚刚回到京师就听说了,也是方才珍妃密语时提到的忧虑之处——前番在帝后矛盾紧张之时,京师里满是这种猜测和流言! 支持洋务派,清流们、后党守旧派们自然无话可说,但是皇帝将在内阁失去李鸿藻,甚至有可能失去参与内阁机务的帝师翁同龢的支持,也就失去以后在内阁中的优势。依靠清流的皇帝,如今要作出依靠洋务派打击清流的决定,实在太难,那需要壮士断臂的勇气。 皇帝没有勇气拒绝洋务派,也没有勇气断臂打压清流,就只能两不得罪,你们继续争论吧,争论个结果出来再诏准执行好啦。所以,宴席上那般闹法,皇帝只是脸色不好看,却从始至终没有出言阻止。但是,皇帝的真心是不愿意真就这么拖下去的,不愿意让中兴大计在拖延和掣肘中变得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渺茫。 皇帝派人传一句话,连道密旨都没有就寄希望于杨格在外“不受君令”,那杨格敢不敢担当这个天大的干系呢?一个不好就是叛国忤逆的砍头大罪啊!志锐自问,如果是自己站在杨格的位置上,决计不会在只得到皇帝派人传递的口谕时,冒着“破坏龙脉”的忤逆大罪,冒着“招引外人”的通敌叛国大罪,顶着“无视朝廷、擅动自专”的罪名,拿自己和九族的脑袋开玩笑。 一个防勇,因缘际会在战争中立了大功劳,飞快的登上二品花翎总兵、第一军参谋官兼第一师师长的高位,只待任职年限一到就能晋升为从一品的提督,登上大清国武人的巅峰境地,又何苦冒这天大的风险呐? 就算杨格体会圣意甘冒风险,冯义和肯吗?两家马上就有缔结良缘,德州镇总兵能让女婿干那种株连九族的事儿?肯定不会!说不得,冯义和要么解除婚约,要么强迫杨格老老实实的待在榆关,绝不可能让他轻举妄动。 志锐认为,皇帝指望不了杨格,如同指望不了自己一般。他在胡思乱想间,光绪说话了:“口谕带到,杨格做不做,那就是他的事儿了。若他要做,你就尽心帮衬着;若他不做,你带着宜麟管好屯垦的事儿,八个月后,朕再召你回来。跪安吧。” “辄,奴才告退。” 志锐走后,光绪默然转身,看到依克唐阿“报喜”的电折就搁在案上。他忍不住拿起来又看,看着看着,憋屈万分的眼泪就无声落下。 载湉啊载湉,你想做一个中兴大清国的皇帝,却受制于身边大臣们的朝堂之争,真累啊!但愿,杨格是真正赤胆忠心的、能为皇帝分忧的臣子!如今,也只有寄希望于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