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历史小说 - 新闯王在线阅读 - 第六百一十章 战前之夜

第六百一十章 战前之夜

    蒲城城内,南寺唐塔,北寺宋塔,遥相呼应,明时考院、六龙壁、勿幕图书馆、将相故里牌坊比比皆是。几千年遵循儒家思想,将这座老城建设的就像一个方方正正的大棋盘。一条南北中轴线,就是棋盘中间的楚河汉界,将整蒲城一分为二,东西大街,又将城市再次分割了成南北两区,如此便是规规矩矩的四个地界,死街之地,更是被横平竖直的小巷弄堂切割,都是方方正正横平竖直的,一条条街道就是棋盘上的线,而一个个坊就是棋盘上的格,这坊里面的人,就是这棋盘上的子。

    蒲城虽是四四方方一副棋盘形状,内里却自有乾坤,经堂佛院自成体系,衙门官属又在一方,士绅豪强宅邸更是占了形胜风水,更有那富户人家,在自己的庭院里,建设起一个个巨大的,或者精巧的风车,或者为了实用,或者只是为了景点别致,每日里哗啦啦,随着南北的风向,慢慢的摇曳。于是,无论在深宅大院,还是精巧人家,隔着墙围,都能听到水哗啦啦地流淌。

    站在高楼佛塔之上,可以看见大路、小巷所有出入的行人,后楼莺歌燕舞的女子,却是别有一番风味。

    但是,那都是文人雅士凭吊千古的雅兴,现在,骑在墙上的杨二和马儿是出來做偷儿的。

    杨二,大名杨凡,是蒲城卫所百户,不大不小的官,马儿是他的兄弟,同时,更是他的手下亲兵。

    本來按照正常的道理,这百户是朝廷正经的军官,马儿也是朝廷军汉,那是有俸禄军饷,还有宿卫田产的,但现在的大明军户和乞丐沒有什么两样了,不过这蒲城毕竟不同其他,军汉沒有去处的,还多多少少的每年在县衙里,领取一两石的粮食度日,其他的,那只能就靠着自己的苦力了。

    马儿的负担不重,家徒四壁光棍一根,在春秋时候打些短工,做点帮闲,再在那些商户里做些苦力短工,还能维持着自己的温饱,最少不至于饿死。

    杨凡就不行了,因为自己不但上有父母,下有妻儿,虽然让人羡慕,但生活更加窘迫,那时有时沒有的钱粮,实在是养不活这一家老小五口,现在眼看着闯贼要來,也知道上面的安排,真的要用蒲城为钓饵,吸引闯贼围城,那以后内外部通,一家储备可是不能短少,谁知道围城之战要多久?而自己虽然身为百户,也无隔夜之粮,为了多储备些粮食,于是,只有兼职,做个偷儿。

    白天堂堂正正百户,晚上则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小偷,这似乎很滑稽,但,这就是生活。

    但好在蒲城位于渭南平原,原本就非常富庶,即便是在这末世,达官贵人,富户人家也不少,更有闻风跑进城來避难的各地地主豪强,目标也不难找。尤其,他偷东西并不贪得无厌,既不天天去偷,也不偷太值钱的东西,所以虽然盗案频频,衙役却从不上心,大多数时候,那些苦主的管家只是站在门口叫骂几声了事。

    拉马儿入伙,完全是因为怜惜这个小兄弟,看他一个人讨生活甚是不易,仅靠苦力那点收入,勉勉强强能吃口饱饭,不要说攒钱娶媳妇,就是想吃口rou沽壶酒都困难,因此有心带着这个兄弟弄点儿外捞贴补家用。

    马儿机灵,手脚要比杨凡这个四十几岁的人利索,这登堂入室的事情马儿就揽了下來,杨凡就只要把风。

    杨凡骑在墙头,正等马儿回來。其实望风不过是一个名头,现在,负者巡城辑盗的衙役根本就不出來,于是,望风也就成了整日忧心的杨凡,抬头看天空风景,舒缓心情的一个方法。

    他仰着头,痴痴地望着星空,夜空如洗,月色清凉,繁星如宝石般摇曳点缀到四方天际,耳朵里,不断有富人家莺歌燕舞知音,在徐徐清风里传來,若不是哪里有个一声两声流民乞丐濒死的长嚎,打乱了这般美景,这的确是一种享受。

    杨凡世代军户,打小就羡慕啊爷父亲嘴里战阵厮杀的故事英雄,长大了,接过父亲手中的大刀,世袭了这梦寐以求的百户官身,渴望着有一天到疆场上去,为国效力,杀女直鞑子,杀蒙古鞑子,保卫无数大明子民,建功立业,光宗耀祖。

    但事情总是与理想相差太远,原先根本无事,后來世道艰难,蒲城附近也开始涌入大量流民,也有杆子在北面山里流窜出來劫掠,自己的卫所几次出兵围剿,但每次杨凡认为的穷凶极恶的流寇,却一个个都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百姓,尤其,在一次追击的时候,他俘虏的竟然是紧紧抱在一起的一家四口老弱,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紧紧抱着一个不足五岁的孙子,睁着惶恐与绝望的眼睛,看着他的时候,当那个家庭里唯一一个年轻汉子,拿着一根刚刚削下來的树棍,血红着眼睛与他的队对阵的时候,他在那汉子的眼睛里,看到的是愤怒,不甘,还有,,绝望。

    当那汉子感觉自己的抵抗不会有一点希望的时候,就那么站着,大声的对杨凡道:“朝廷走狗,我不想当贼,那是你们官老爷逼的,世道如此,我也无话可说,现在,我就自杀在你面前,用我的头换你的赏赐,用我的头,换你放了我一家。

    那汉子说完,他身后的一家就抱住这汉子大腿痛哭失声。

    杨凡手足无措的站在那汉子面前,这与他的理想相差太远,本想保护的,却成了自己杀戮的,这怎么不让人沮丧?杨凡在战场上,放了那一家,看着他们互相搀扶着远去,他的一个手下小声的抱怨,“四口,那按照规矩,那就是四两银子啊,这是天底下最轻松的买卖,可惜了,可惜了。”

    是的,按照大明军功,阵斩一个敌人首级,异族的银子五两,流寇一两,当然,现在,朝廷是拿不出这些银子的,但是,这里的富户地主愿意拿,这下,的确是沒了四两银子,但也沒了杨凡那颗火热的报国之心。于是,对于军功的渴望就慢慢的变得淡漠了。

    “大人,大人,成了。”一阵低低的声音小声的将杨凡叫回现实。

    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从小院里钻出來,探头探脑地四下张望。骑在墙头沉思的杨凡回过神來,向他招招手,轻声唤道:“我在这里!”

    马儿快速闪过來,到了墙下,杨凡伸手一提,便把他拉上了墙头。那墙是黄土夯实成的,天长日久,风吹雨淋之下已然干朽,被马六蹬下几块土胚去,好在附近就是溪水,溪水哗哗,掩住了土坷垃落地的声音。

    马儿在墙头坐定,便即赞道:“大人,你还真有眼光,挑得这把风的地方着实隐秘,连我出來都找不着你了。”

    “少拍马屁,你摸到了些什么,快取出來瞧瞧。”杨凡轻轻锤了马儿一下。

    马儿怀里鼓鼓囊囊的,他在墙头上坐稳,从怀里掏出一叠敞口盘子,两个插柳枝鲜花的瓶子,说道:“着实晦气!原以为这黄员外如何富有,谁知道他是马粪球、羊屎蛋,外光里不光。瞧着阔绰,家里也沒啥太值钱的物件儿,就只摸來这么几件东西。”

    杨凡嘿嘿一笑,把那盘子往怀里一塞,说道:“这个归我,瓶儿归你。”揣好了东西,杨凡不由无奈的道:“现在还有几个真正大富大贵的?都是这样的地主了,真大富大贵的都跑到西安避风去了。”

    马儿道:“是啊。”

    他探手入怀,又取出两件东西,在杨凡面前一晃,得意地道:“你瞧这是什么?”

    杨凡一皱眉道:“什么东西?可别是太值钱的,那样可就麻烦了。”

    一伸手,从他手中夺过一个來。

    一入手,杨凡洒然,不过是一本书罢了,也不见稀奇。

    马儿嘻嘻一笑道:“我见你家我那侄子为了一本书,不得不每天去书店里抄,辛苦的很,这次见这黄家却是有几本的,若不是怕都拿出來惹黄家报官,我还就全拿來了。”

    马儿说的实话,这年代,一本书的价值是他杨凡怎么都舍不得买的,只能看着儿子去辛辛苦苦的抄书。

    杨凡对着在月亮里,一脸欣喜,露着小白牙说的马儿心生无限感激。

    自己的孩子好文,这与历代祖先不同,但这也是自己的骄傲,脱离军户出身,但是,自己几乎家徒四壁,哪里还请得起先生?哪里还卖的起书本,更何况,自己最清楚了,这大明,已经日暮穷途,考不考上秀才状元,也沒了什么用处。

    不过孩子有这心,兄弟有这心就让自己感动了。

    也沒看名头,杨凡将书揣进怀里,对着这个对自己绝对亲近的兄弟笑着道:“别在这里呆着啦,大晚上的,两个男人骑在人家墙上,不是贼都是贼了,走,我们回去再说。”

    马儿也不再说话,随着杨凡越身下墙,找昏黑的墙角,避开可能有的行人往回走,去那可以销赃的老王家。

    沿路上,沒有巡哨,沒有缉捕宵小的官人,虽然沿街有无数流民乞丐躺着,但看到两个人也沒有一点动静,任由两个人穿街过巷的走过。

    这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夜,虽然月亮很亮,星星很多,但掩饰不住这天地的死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