悖谬之美简析法利恩#183;罗塞
法利恩这个角色我私人认为小姆的设计思路非常巧妙,但写的时候没能写到完美,至少相比维烈和罗兰,法利恩的形象缺少深化和超拔。这可能是因为小姆对宗教思想十分排斥,满愿石里随处可见对宗教的讽刺,但这种讽刺流于表面,与起点常见的教权合一体制的腐朽观点无异,与其他小说侧重表现神职人员的堕落和虚伪不同,小姆更多的是表现宗教的愚昧,认为宗教只是上位者愚民以维护统治的工具。 在她的小说里,中南二城均表现出********体制的弊端,尤以南城战败而焚满愿师为最甚,而最为开明的东城,则号称多神、信仰自由,也就是不提倡宗教信仰,正如当今中国,中南没落东城崛起,可见小姆在宗教问题上的倾向。另外主要角色,或者说稍微有点见识的人物,没有一个表现出对宗教的皈依,这在她所描述的神权思想浓厚的艾斯嘉可说是完全不符合背景。唯一可能成为例外的就是法利恩,但由于小姆自问无法理解宗教,因此没往该方向发展。 法利恩是水神的神眷之子,这是承自他母亲的地位。身为祭祀,他母亲需要对神守贞,却与上任东城城主苟合,被世人所鄙。按理来讲,法利恩作为私通的产物会被处死,他母亲为保他一命,见儿子出生便自绝于神殿,于是水神的神眷之子的位置自动落于法利恩。 他因为神眷之子的身份活了下来,却也因为他母亲是神眷之子而备受鄙薄。上任城主不久便被暗杀,法利恩童年几乎是一个人无依无靠地过下来的。他在心底将母亲之死归罪于水神,仇视自身神眷之子的身份,却不得不依靠这身份得以苟活——这是他后来排拒神力而转修黑咒术的原因之一。此外,人们希望神眷之子存活,却不希望他法利恩存活,因此自小,他的存在就被众人所否定,也没有人关心他如何——只保证他不死而已。 小姆说法利恩遇见罗兰的时候,不知道自我为何物,不在乎生也不在乎死,只是任人摆布,这点上她不能理解,我也无法赞同。我倾向于认为法利恩具有自我,但他的自我被自己扼杀掩盖,因为他的自我与他的外在不能共存。年幼时的法利恩在自我的概念上是负的而非正的,即他知道自己不是什么,而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他不肯接受水神的神眷之子的身份,其实是对自我的发现。然而这样的自我如果外显于世,他便不得存活,他只能以伪自我的外显存活,即以神眷之子的身份。而神眷之子是什么,该如何,全仗他人说法,这才是他在表面上看不出有自我的原因。 负向的自我概念无法构成坚实的人格,当法利恩不再受迫于外界的死亡压力时,他必然开始寻找正向的自我概念。但人的自我概念诞生于存在的过程,如黑格尔说绝对精神,绝对精神要成为自己,就要下放到现世,通过现世的体验回归自我。而法利恩的存在过程,也就是他的人生,所能赋予他的自我概念恰恰是被他真正自我所否定的,在这样的环境下,唯一的契机是罗兰。 罗兰是唯一承认他却不把他当成神眷之子看待的人,简单说来,就是罗兰认可了法利恩真正的自我,而不是外在的伪自我。于是与罗兰的关系就成了唯一可以提供正向自我概念的存在过程。用宗教观点来看待,罗兰就是法利恩认识并皈依了的那个神——这里的神非指上帝,而是超乎存在之外的至高。 人生的意义为何是人类一直探讨的问题。以我最近读的魏晋玄学来讲,人生的意义合名教还是任自然?王弼认为万有之上的无决定了人生的意义,嵇康将无解释为自然、逍遥,于是人该越名教而任自然,郭象认为无不能生有,有者自生,于是人生的意义应该由自身产生,而不是超越人之上的无。用这些概念来看法利恩的情况,就是郭象的观点不适合他,他无法自己生出自己的存在意义,于是需要王弼认为的无来赋予。 用西方的观点来看,人如果找不到存在意义就会焦虑(海德格尔)或者恐惧(克尔恺郭尔),萨特主张的虚无主义——人的存在是宇宙的偶然,并无意义可言——只会导致人的自我放弃,会让人长久地处在内焦虑状态,而人要摆脱这种状态,就需要出发去寻找存在意义。而人无法自己赋予自己以意义,这样只会导致不断的怀疑和自我否定(我得说东西思维差异巨大,东方人似乎就不觉得自己赋予自己意义是狂妄之举*),必须由高于人的存在来赋予。这个高于人的存在是什么,就众说纷纭了。 回到法利恩的情况。因为自我概念的残缺而无法自己赋予自己以存在意义(貌似小姆认为这是病态而非常态,我的观点和她相左),他必须对外寻求存在意义,以及存在意义的赋予者。由于他对神的仇视,他不会向上寻求意义的赋予,而是平行向外,这也是他以罗兰为至高的另一个原因。 事实上,两个过程是一体的。人向神寻求存在意义的过程其实是向自己的经历寻求存在意义的过程,因为自有神概念以来,并没有谁真正获得神启,归根结底,人的存在问题还得由人自己来解决。用郭象的观点来讲,就是独化,从自性出发,自然放于外,内外统一,人的意义由其本质赋予,只是外国人要区分本质的人和实际的人,于是有至高、超越人的概念。 对法利恩而言,无论他是向外寻求,还是向内寻求,除了神眷之子的存在意义,就只有他和罗兰的关系能够构成他的存在意义。罗兰把他当弟弟看待,于是他的人生意义就是成为罗兰的弟弟,这成为了他人生的唯一目的,以这个目的为核心,可以统一他的自我,从而达到人生的完满和大成。 如果仅止于此,那么这个角色也只不过是平庸,远不达我所说的奇崛之境,真正巧妙的构思在后面。罗兰有两个弟弟,除了法利恩还有伊芙,因此法利恩感受到了自身存在的危机。他可以被伊芙取代,他没法独立出真正的自我,他的自我和伊芙是重叠的,这样的情况让导致了存在危机。由于他和伊芙共用一个身份,他在潜意识里始终被伊芙威胁着——伊芙的存在就是对他的存在的抹杀。因此他放弃成为罗兰的弟弟,而成为罗兰的下属。 罗兰在法利恩的观念里对应着至高,罗兰是完美的,他的指令需要被绝对的执行——在这一过程中,罗兰的位置从平行在外开始上升,最后升成超越人的存在,这时,罗兰才真正成为法利恩的神。满愿石的故事发生时,这个过程已经走到末期了,法利恩无法称呼罗兰为哥哥,只能称呼他为大人。他们二人的关系被绝对化了,从法利恩自身以外,成为了他自身的一部分。 这时,法利恩的人生意义的赋予者是谁就变得值得考察了。感受到伊芙威胁时,法利恩的人格已经出现了正面概念——不能被取代,必须是独一的,个体的。这就意味着他有能力去构建自己的存在意义了,选择成为罗兰的下属正说明了这点。因此,最后法利恩的人生意义,是他自我人格外显而造成的,并非外界的赋予。小姆说法利恩没有真正的人格,只是罗兰的影子,我无法赞同。 在法利恩构建人格的过程中,罗兰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但并非罗兰有意施加给他。法利恩人格的形成,是他自己的选择,是成为自己的过程,而非被外界硬性塑造出来的。他的人生,从人格被压制,残缺到健全而坚实,完完全全是自己构造出来的,罗兰只不过充当触媒。这正是小姆构思的高明之处。 身为神眷之子,却憎恶神明,这是第一重悖谬,憎恶神明,不信仰神,内在却表现出对信仰的需求,行为和人生暗合宗教皈依之理,这是第二重悖谬,看似依附于人,其实人格独立而健全,这是第三重悖谬。真假虚实叠加起来,这个人物一共需要认识六层,在人物塑造上颇为华美繁复,很具有借鉴意义。
而表现人物方面,法利恩这个角色也充满了悖谬之美。他的外表天生就是侍神者的模样,貌美不似凡人,自然微笑起来便是圣洁出尘,且不说他不信神甚至憎恨神,他行事也多是阴暗污秽,手段阴狠,六亲不认。对外是大神官的身份,其实是谍报与暗杀事务的主管。看似谦卑温和,彬彬有礼,实则锱铢必较,刚愎自用。小姆说他是罗兰手下最肮脏的一枚棋子,不外如是。 表面上的悖谬尚可写就,人物塑造上的繁复却有天时之利。满愿石写作时间极长,且正逢小姆迅速成长之时,前后有两版,相差极大。其中最有研究价值的维烈,席恩,以及法利恩,都做出了极大的调整。维烈在原版是终极BOSS,魄力十足,现版却成了温吞小绵羊一只,甚至被小姆说成“万年幼稚男”;席恩和肖恩起初是一个人,也就是救世主圣贤者,现版他变成终极BOSS,专管屠神;法利恩最初形象十分单薄,就是个完美下属,他的戏份不多,也没有发展机会。因此满愿石前后有许多不统一的地方,而维烈也是断层十分明显的角色,只是因为篇幅过长,没什么人注意。 虽然在调整和补完的过程中,法利恩的形象变得更有挖掘深度,但限于出场机会不多,还有些地方没能继续深入下去。这也是我和小姆意见不同的地方,她不将法利恩的行为归结成信仰精神,而只看作生活的依据,从而无法上升到存在问题上,进而讨论存在者的原始诉求和动力,使这个角色仅具有一般的悲剧性和悖谬感,而缺乏深层次的虚实错综。此外,她不认为法利恩的人格是健全而成熟的,因此没能写出从压抑到解放、从虚无到实有这一返归自我的过程所具备的上升超越之美。可以说,由于作者在宗教问题上的回避态度,法利恩只是个未完成的二流配角,实属遗憾。 事实上,长期以来我所追寻和探索的人物塑造正是这样的模式。一个人物就是一套理论体系,它有一个核心概念,这个概念可以被逐层解析,这就构成了人物的多个层次。我崇尚悖谬错综之美,因此从一个层次跃升至另一个层次,必是因为难以调和的矛盾,即人物相左的两个特质可以被更深一层的原因所解释,而每一层都可以被最终的核心概念所统摄。既错综繁复,又和谐统一,构成相异相合之美,而形态上的上升结构,亦有升华超拔之美。 进一步说,核心概念象征着宇宙真理,而下涵的各个层次则是宇宙的现实,当宇宙的一切现象都能被终极真理解释时,理性与逻辑的光辉才能达到最高。如建筑物的结构之美归根结底是数学之美,人物的层次之美其实是逻辑之美,这都出于我对理性的推崇。 人物塑造的层次带来的美感是技巧上的,而思辨之美才是小说终极光辉之所在。一本小说能将现世诠释得怎样深刻,它的真正魅力就有多少。就人物塑造来讲,超过满愿石的小说我看到过的实在不多,也可能是分析能力有限,更复杂的我也看不明白,比如龙枪在人物塑造上就极为晦涩。但满愿石并不是我读过的最好的小说,就在于它涉及的理论还比较浅显。更多我尚未分析完全的理论,如龙枪的个体概念下归返自我的实践探索,如小椴文中群体环境下个体的证实与达成,如加工师文中虚无主义笼罩下拥抱虚空的生死价值观,它们并非用人物去表达,还有更多巧妙而我尚未入门的方式可以用小说构建出复杂严谨的理论体系,这正是我需要去探索的。 致谢马甲被扒的小F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