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战曲再鸣
第一章战曲再鸣 自从王都攻防战结束之后,两支联军就进入了暂时的休战期。当然谁也没闲着,一方忙着占领化,另一方整顿会合,在艾斯嘉大陆的东西两边形成对垒之势。 如今,东城已经并吞了南北两城和中城的东境,可以说全境的三分之二都纳入了金发征服者的羽翼之下,但中西联军并没有降伏的念头,依旧积极备战。 而只有少数人知道,还有第三股不容小觑的势力潜伏着,那就是以夏尔玛大陆西琉斯王国二皇子列文·嘉兰诺德·奥斯卡的双眼注视这里,实际身份是魔神的席恩·奥古诺希塔。 时代的水流被搅混,掺进了不可预知的变数。即使面对混沌的未来和强大的异生命,凡人们还是尽己所能,赌上愿望、勇气、信念和骄傲,持续决定至高王权的战争。 ****** 丰之月底,东城城主罗兰·福斯正式迁都首府里那,东境下属十六郡中有十四个宣布并入版图,新成立的联邦政府开始下派地方官员。通商情况良好,驻军秩序井然,东帝国初具稚形。其中还有一段小插曲,大规模瘟疫笼罩的北三省被王都派遣的圣职者净化,人员重新流入,红石山脉由特派官员监管,进行开采作业…… “那个该死的金发小子!” 失去家园的矮人在会议室里咆哮。翻看文件的人类军官不带感情地道:“摄政王陛下确实默许你们住进红石山脉,但是并没有明文纪录,也没有发居民证。罗兰城主接管了东境后,这样的行为是合法的。” 佛利特吹胡子瞪眼睛。没理会他,苍穹军团实质的指挥官——副团长亚法·维恩布鲁克朝撑着腮帮,明显在发呆的幽灵上司投出专门准备的凶器,用能够让沸水降温的语气道:“请回魂,阁下。” 肖恩依然保持原来的姿势,连睫毛也没动一下。肯定这次症状严重,亚法向佛利特使了个眼色。义不容辞的矮人高举斧头柄往酒友的头顶敲下,他个矮,必须先爬到桌上才能做到这么高难度的动作。 “哇!”肖恩哀叫一声,眨眨眼看清脸色不善的两人,还是没半点危机意识,“很痛耶,佛利特。” “阁下,您长得不像艺术品,摆出静态的沉思模样只会凸显您的愚蠢。”亚法毒辣地冷讽。肖恩缩了缩肩膀,他对这个副官有一种从徒弟鲁西克起就深入心底的畏惧感。 “我…我在想事情……” “您的大脑不会考虑比今天的晚餐更伟大的事情,是不是把宝贵的时间花在学习如何当一个合格的军团长更有意义?” 招架不住部下的词锋,肖恩难得聪明地转移话题:“亚法,你看看这个。”说着,飞速掏出一张纸,在桌面摊平。 “哦。”矮人和人类不约而同地赞叹出声,这是张很传神的画作,寥寥几笔就勾勒出神韵。虽然画技还不成熟,但该把握的分毫不差,也可能是被画人太有存在感的缘故。 亚法保守地评价:“很有气质,这位是谁?”肖恩苦笑:“我哥哥。” “……恕我直言,和您不像。”生性冷静的副官也因为冲击停顿了一秒。佛利特更是差点拔下胡子:“是那个**!?” “你不要老是叫他**啦。”肖恩生气地抗议,以复杂的神情端详纸上的人,“这是杨阳寄给我的,他又用了别人的身体,迪斯卡尔殿下恐怕凶多吉少,这样下去不行。他还袭击了杨阳他们,把维烈打成重伤——我们不能总是被动。” “别告诉我,您要弑兄。”亚法恢复镇定,冷冷扫了他一眼,“当时的事我也有耳闻,没想到是您哥哥干的。详细情形我也不想追究,重点是您不该透露这么重大的秘密。” “没关系啦,你口风很紧。”肖恩将内情简述了一遍,道,“亚法,我需要你的协助。” “我自认没有屠神灭魔的能耐,阁下。”年轻有为的军人还沉浸在太过曲折离奇的事实里。棕发青年用力拍桌:“不是啦!你听我说完!我要去抓他,抓不住他就同归于尽,那这里就……” “您知道他在哪儿?打得过他?以为他不会杀您?”亚法连问几个问题,狠狠甩下通牒,“我不会批准的!现在是非常时期!别想胡来!” 肖恩没有大呼小叫,也没有劝说,怔怔出神,像注意到什么以前没发现的重大突破: “对了,席恩一直没杀我……他明明那么恨我……” “这不是废话,杀了你就不能折磨你了。”佛利特嗤之以鼻。肖恩握紧拳头:“不对!他不想杀我!他是恨我,想让我吃尽苦头,报复我没在他受苦的时候救他,但他从来不想杀了我!史列兰说过他的愿望,他不肯承认,因为我们已经闹到鱼死网破的地步,我不能原谅他,他也不能原谅我——即使如此,他还是不杀我!” 佛利特和亚法被他绕晕了,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意思。肖恩起身,炯炯有神地瞪着他们:“你们不懂吗?他杀不了我!也不会允许别人杀我!他心里还是在乎我的,哪怕这份情比不上他的恨!” “所以你要挟这个优势杀他?”亚法难以置信地反问,惊讶上司竟然会有这么残忍冷酷的居心。佛利特摸着长须,迟疑地道:“听你这么一说,他是不是希望你原谅的?” 肖恩一窒,在房里来回踱步,半晌重重摇头,仿佛要斩断某种无形的羁绊:“不行,我不能原谅他。要是原谅,我怎么对得起帕尔、莉、玛丽他们?他犯下的恶行也早就不容于世了,只有彻底的死亡是他…我们共同的归宿。” “就算您要死,也请考虑一下活着的人。”亚法双手环胸,打心底不赞同,“他是神,是魔王,能和平解决有什么不好?在大局面前,一切私情都可以放下。还是你们非要争一口气,继续连累无辜的人?何况,他毕竟拯救了世界,功大于过,也不用您制裁。” “你懂什么!你又不是当事人,当然说得轻松!”肖恩大怒,琥珀色的眸子燃起熊熊恨意,“我的徒弟被他害得死的死惨的惨,他们每个都是我的宝贝,你还叫我原谅他?我没宰了他就算客气的了!也不是他拯救世界,是莉!是莉一千年来支撑世界树!” 亚法被上司的气势压倒,一时说不出话。肖恩喘了会儿粗气,颓然坐下:“其实我恨自己多些,是我笨,没发觉我们的感应被切断了。但我也恨他,为什么连一点余地也不留给我!” 他比任何人都不想恨他啊! 那个和他同卵而生,最最亲密的双胞胎哥哥。 “那家伙是个自虐狂。”佛利特咕哝——明显故意把退路截断,狠成这样也不容易。亚法干咳:“讨论这些也无济于事,既然您铁了心恨他,就坚持到底吧。但是休想我会批准您请假,西城的军队马上要到了,需要您交涉。”这只米虫还有点用处。 “……亚法,你不觉得比起待客,世界的存亡更重要么?”肖恩哀怨地瞪他。 “不觉得。”亚法斩钉截铁地驳回,“因为您压根不是救世主的料,您连个军团长也当不好了。”肖恩被刺得心汩汩流血。佛利特又用斧头柄敲敲他:“喂,小男子汉他们没事吧?” “啊?史列兰?他们没事,就维烈受了点伤,砍伤他的还是个精灵。”说实话,对友人肖恩倒不如何同情。无论兄长犯了多大的罪,也不该折磨他千年。说不定席恩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维烈就要负主要责任。 不过这么一来,我倒没必要坚持杀他了,席恩已经受过惩罚,只要制止他——肖恩看到一线曙光。 “精灵?埃洛尔长老他们不是原谅维烈宰相了?”亚法和佛利特不解。肖恩回过神:“哦,是个死灵,被我哥哥复活的。叫丽芙蒂尔,原本是夏尔玛大陆的精灵。”又是个罪证,维烈真应该被砍几刀。 “嗯哼,老实说,我对那个病恹恹的小子也没好感。”佛利特皱起粗眉,“我族在降魔战争牺牲了不下十万的战士,至今也没恢复元气,可能永远不会恢复。精灵还灭族了,还有坎德人、地侏,现在想想那些活蹦乱跳的小家伙也挺可爱的。” “他也不好受。”终究不忍心,肖恩帮友人说话,“他当时脑子不正常,人总有失控的时候。”亚法淡淡地道:“疯子是不用负法律责任,但战争犯就不同了,关键是我们没有能力裁决他。” 室内一片死寂,只有黑发副官清冷理性的声音平静地回荡:“我还是那句老话,在大局面前,一切私情都可以放下。维烈宰相对我城和西城的同盟关系是至关重要的人,就杀不得,你们再义愤填膺也请收敛。” “亚法……”肖恩没有恼火,他理解部下的立场,“刚才对不起,冲你大吼大叫。” “没事。”微微一怔,亚法忽而感慨,“话说回来,又是魔王的弟弟,又是魔界宰相,又是魔界宰相的女儿,又是魔族的后裔,我们的前途还真是黑暗呐。”害他都想辞职不干了,全是爱国心和责任心在挽留他。 “我可是曾经被称作[战神]!”肖恩不爽地拍胸,“女魔头也成为光神了——我们很光明!”亚法奇道:“女魔头?” “拉克西丝啊。” “什么!!!”天花板几乎被惊叫掀飞。 “真想不到。”得知情由后,亚法喜上眉梢,向来冷肃的娃娃脸放出光彩,“有摄政王陛下领导,就不用担心了。要赶快告诉大家这个好消息。也许还能呼吁东境的民众起来反抗。”肖恩不得不泼冷水:“嗯…可能没用,帕尔是协调神的附体,罗兰也是众神的义弟。” 众神的义弟?协调神的附体?亚法震惊得目瞪口呆。 佛利特早就从杨阳口中得知这件事,只是咕哝,“那金发小子……众神什么眼光。” “罗兰很好啦,虽然他讨厌我,但也是我自作自受。”对于徒孙的不谅解,肖恩一直耿耿于怀。亚法烦恼地拨拨黑发,叹道:“总之,正义性我们已经输得一塌糊涂,只有靠实力取胜了。” 这么难打的仗,他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碰到。 ****** 南城和被侵略者西城占领的凡尔加平原之间隔着威斯莱岭,在此驻扎了由独臂将军卡特·罗纳率领的两万五千名守兵;与西境隔着箭头山脉,圣殿骑士团、来自东北两城的友军也在这里建筑了坚固的防御工事,统归东城的老将威司特指挥。 接到凡尔加平原的驻军收拢战线,逆十字和血徽两支佣兵团即将和苍穹军团碰头的消息,威司特思量片刻,询问身旁的副官:“狄格,你怎么看?” “这是个好机会,阁下。”原属金色死神麾下的将领恭谨回答,不掩高涨的战意,“隐捷敏亚军只留下月影佣兵团镇守平原,摆明了是要全力与我军一战,我们正好可以收复失地,让他们知道轻敌的下场。想必卡特将军已经耐不住了。” “是,但也不排除是诱敌之计,情报还需要查证。” 狄格感觉上司有点过于谨慎,直言道:“阁下,我不认为那群强盗有这么高明的战术头脑,他们向来习惯啃完骨头就丢,再去找下一块肥rou。”威司特为他的比喻莞尔,没有生气:“你说的没错,他们是有这个行动模式。嗯,先通知南城吧,我们的消息应该比他们快,具体的判断也该由蕾雪城主和卡特将军来。” “是!” 部下出去传令后,威司特又陷入沉思:中西两城仇怨甚深,本来大有制造嫌隙的机会,可惜南部林地的总指挥官是肖恩·普多尔卡雷,这就不太好办了。他对西城人民有莫大恩惠,又和宰相维烈·赛普路斯是朋友,个人的强大战斗力也是个头痛的因素。过去老将从不把单独战力列入考虑范围,经过主君提点,才得知竟然有这样一批不符合常理的生物,这世道真是…… 姑且不论这点,擅长攻城的血徽、拥有可观魔法师数量的逆十字,再加上苍穹军团,对这边也是一大威胁。当然他们有可能直奔前线,和图利亚城的驻军会合,那么拦截、削弱就是他的任务了。不过从辎重车队的情况看,他们补给没带足;比较稳妥的战法,也是挟优势兵力一举扫平后方,要先下手为强。 “狄格,叫利文队长进来。”很快拿定主意,威司特温和地下令。立刻会意的狄格满面红光地去叫人。门刚关上,两面联络镜突然打出交叉的光芒,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逐渐清晰,银发如瀑,笑意盈盈,一身军服衬得颀长优雅的身姿无比英挺。 “费尔南迪先生!”威司特连忙起身行礼。帕西斯笑眯眯地挥手:“别客气别客气,咱们都是罗兰的老师,哪天有空一起喝杯茶聊聊吧?”俨然老前辈的架势。威司特既觉尴尬又好笑:“哪里,您是大人的启蒙恩师,而在下不过是一般的教官,万万不及。”听说这年轻人已经一千多岁了,真令人难以置信。 “你怎么好拘谨的样子。”帕西斯颇为扫兴,眼角瞥见跟着狄格进门的羽族青年,双眸一亮,“小利~~~好久不见!” “族长!”利文也很高兴。狄格行了个端正的军礼:“费尔南迪先生。”尽管以帕西斯的身份,理应称呼他陛下,但东城上下视为陛下的只有一个人。 “哦,你是叫小利出战吗?不用了,我派亡灵骑士团去就行。” “您已经得到消息了?”威司特吃了一惊。帕西斯笑吟吟地道:“我有专门的斥候。反正我那支队伍放在你们那儿你也不好指挥吧?其实你不用在意的,死亡骑士是高等亡灵,有自己的思想,能够交涉。领头还是我复活的一个古代名将,叫什么…赛伦的。” “赛伦!?”威司特和狄格异口同声,这个名字只要有点知识底子的军人都知道。 “所以啦,我指示过他,他会服从你的命令。不过就算这样,也没几个活人愿意和死者一起战斗吧?让他们单独行动比较妥当。”帕西斯用征求意见的口吻道。威司特暗暗松了口气,若是对方用地位压人,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感谢费尔南迪先生的援助,是不是需要提供行军路线之类?” “嗯,我的斥候没法查到那么细节的东西,就麻烦你安排了。”帕西斯颔首答应,叮嘱部下,“小利,好好保重哦,天空岛上还有很多漂亮姑娘等你回去。” 这家伙……利文在一道含笑的注目,一道**的扫视下窘红脸。 ****** 历经一年,凡尔加平原终于又回到南城手上,这份成果却是苦涩的。西匪撤退前烧掉了大量无法带走的存粮,在农田里撒盐。尽管当地的反抗军和南城方面的追兵竭力挽救,损失还是极为惨重。 这无疑是个恶毒的狠招,出自中城城主诺因·史列兰·德修普的脑袋瓜。己军最大的弱点在于补给不足,只要敌人悠哉地打长期战,一定会被拖垮。这么一来,就制造出数百万的饥民。而且农地被撒盐,几年内连草也长不出来,起码十年别想种出像样的农作物,那块富庶的产粮区等于彻底毁了。 消息一传开,南城群情激愤。城主蕾雪·依娃当即决定:就算要臣服于东城,也要把那帮万恶的土狼统统消灭,让中西两城付出血的代价! 唯一的安慰是:开赴西境的两支佣兵团与光复王的不死大军发生遭遇战,被打得溃不成军,大快人心。诺因也漏算了:西城还没有形成完备的体制,间谍出入如入无人之境。他这么干,罗兰不会报复回来?虽然两败俱伤,实在是谁也开心不起来。 创世历1038年秋之月10日·中城王宫—— 罗兰面沉如水地看着灾情报告,这些天民政司的官员忙得马不停蹄,和当地联络,制定赈灾计划,义务援助;北城人民和几个新发展的商会也慷慨解囊,却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可以预见接下来会爆发大规模的饥荒,九个荒年还有三个年头,又紧跟着枯水期和植物停止给养的沉睡期,前景着实不乐观。 没有浪费时间诅咒夙敌,年轻的统治者早就深知这种口头诅咒毫无作用,和在座的官员讨论对策,命令降低北城的募集物资。今年的冬天和去年一样,是史上罕见的严冬,埃特拉的民众自己也会很艰苦,他可不想救了这边,那边又出事。 治荒措施很快就完善通过,关键是土地问题。不设法解决,情况只会持续恶化。正当大家冥思苦想时,传来敲门声。有着一头晨曦般瑰红短发的城主随侍武官赶紧跑去开门,迎进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 “克林特馆长。”罗兰一愣,示意心腹搬张椅子让一把年纪的客人坐,等他恭敬行礼,微笑着和每个人打完招呼,喝过一杯茶,才问,“您特地赶来,不会是魔王陛下席卷了上界的图书馆吧?” 难怪他这么猜想,这位馆长先生和他的孙女,女法师霍娜是与假冒海精灵王子的席恩交集最深的两人。 而说到霍娜,罗兰一直留了个心眼。就他观察,席恩并不滥杀无辜。如果是灭口,当时在场的其他人却安然无恙,那他绑走这名女子的目的何在?听说迪斯卡尔和霍娜是恋人关系,但席恩不该受影响啊? “哈哈,不是,正好相反。”克林特大笑,眉间隐含怅然。他至今仍不相信那个冷漠却谦和,学识深厚的青年是恶魔之王,至少他没从他身上感受到任何恶意。 “相反?那是他送书来了?”学问交流? “不是不是,是这样的,他在的时候,教了我们很多宝贵而实用的知识。比如这个,让盐碱地快速正常化的药剂,还有使植物促成的……” “有这样的药剂!?”好几下椅子翻倒的声音接连响起,整个会议室都沸腾了。人人传阅馆长带来的文件,喜不自禁。罗兰最冷静,确认道:“很难配吗?”克林特笑道:“很难配我就不会带来了,大人,是一种非常简单的魔药。虽然材料取得是有点困难,大剂量调配、大面积喷洒也肯定很费时,估计要一两年,但这已经比原来好得多了。” “没错,谢谢您,克林特馆长。”罗兰浏览老人特意整理的清单,即使他不懂那些法术用语、药材名称,一排排用途也令他触目惊心,看到最后,忍不住叹了口气,“真了不起……” 理解他这声叹气的含义,克林特也深有同感地轻叹。 有这么卓越的才能,若能造福人类,该有多好啊! 不过光是这份资料,就足够后人享用不尽了。 东城城主第一次衷心感激魔域之王。 “法利恩,记下来。”转手递给大神官,“好好保存。” ****** 解决了一大心事,罗兰脚步轻快地走出会议室,眼一花被一道人影扑倒在地。 众人大惊,艾德娜飞快地拔出佩剑,法利恩丢出一个物理捆绑术。但那人似乎不像被魔法束缚的样子,也不在意抵在后脑勺的长剑,抱住金发青年挨挨擦擦,亲热地唤道:“罗兰!” “你是……?”罗兰揉着撞到的头,疑惑地打量他。这是个十七八岁的大男孩,俊美得犹如名家雕刻的工艺品,一头灿烂的金发与脸上的稚气笑容相辉映,双眸也宛如融化的黄金,这颜色触动了罗兰的记忆:“路克?” 什么!他是那头小金龙?惊呼迭起,法利恩收回正要补发的强力法术,艾德娜也还剑入鞘。 “是~~~”金龙的化身抱着领养人雀跃不已,“那个银头发的人类没骗我,我真的可以变成人了!” 罗兰却不放心:“你确定你没缺胳膊断腿?”帕西斯虽自称药师,但百毒不侵又酷爱整人的他做出来的药,实在没有品质保证。 “没啊。”路克跳起来让他检视。跟着起身的罗兰摸摸他的小脑袋,很担心他的脑浆少了一块。 “大家下去吧,各干各的事。” “是。” 人群立刻散开,只剩下红发的侍卫长,一个半龙和一只金龙。罗兰问路克:“师父在研究室吗?” “嗯,成天泡在里面。” 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罗兰发觉帕西斯情况不对,恐怕在和席恩的战斗中受了什么重伤,不然那个不是弹琴就是泡妞的懒鬼怎么会一下子这么用功? 贸然闯进炼金术士的房间是不智的,罗兰直接对着一根铜制的传声筒道:“师父,出来喝茶。” “哇!”另一头传来惊叫和可怕的爆炸声,在外面的三人甚至感觉地面都在摇晃。艾德娜默契地拧开园艺用的水阀,给那个衣衫不整走出来的黑乎乎家伙冲了个凉——为了公众安全着想,光复王的住处当然在人烟偏僻的地方。 “果然不让椿来当你的助手是正确的。”罗兰一边用携带的毛巾帮师父擦拭,一边数落,“不然一个大美人就被你炸死了。” “我才不会让她出危险。”帕西斯抱怨,“罗兰,你晚来一会儿多好,我那个试验就快成功了。”罗兰心里的不安更浓重,帕西斯简直像在拼命。 “师父,我可不许你随便翘辫子。”已经走了一个伊芙,帕西斯再出事…… “嗯。”光复王绽开发自肺腑的粲笑。金发城主稍稍松了口气,拨开他贴在脸颊上的发丝,犹豫了一下,附耳道:“其实你不用太担心,还有个白银之谷呢。真到万不得已,我会解开封印,请银龙王帮忙。” “对哦。”帕西斯这才想起,北城已经被吞并,爱好和平的麦先也不会轻启战端,一定会协助他们抵御外敌,“我真的老年痴呆了。”竟然忘了那么强大的助力。 “哼,你知道就好。”罗兰损他,在他额上一弹。艾德娜红着脸转过头:这两个家伙,还没发现这样亲昵的姿态有多**。尤其帕西斯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线条优美的肩膀裸露,细腻的半透明肌肤被同样湿透的白色丝袍勾勒得若隐若现,引人遐思,细长的碧眸不经意流转间魅光四射,修长完美的肢体就像月光下最美丽的白桦,皎洁而高傲。 “我才没老年痴呆!我还**潇洒!”帕西斯一转眼又翻脸不认账。罗兰毫不留情地吐槽:“你是装嫩的老头子。” “啥!我明明风韵犹存!看艾德娜军团长都脸红了!” 帕西斯指着“证据”。罗兰瞥了部下一眼:“她是被你暴露的模样吓到了——好了,少自吹自擂,我问你,路克没事吧?”他拉过养子。 “嗯?没事,这小鬼健康得很。” “双金……他是金龙王一脉吗?” 小龙眨巴眼睛,他对父母毫无印象。银发青年端详他:“很可能,他的血统很纯正,能够在蛋里撑那么久,也表示他的rou体很强韧。但因为胎期过长又不正常孵育,他的能力被限制了,又没父母教育,现在就跟一个人类小鬼差不多——哎,干脆把他给我吧,我会好好教育他的。” “你所谓的教育,就是丢出块骨头叫他捡,之类的吗?” “咳咳,终归从反应力开始训练咯。” “不用,我会让暮训练他。”罗兰冷冷拒绝。帕西斯吃味地撇嘴。 “对了,南城的灾情是不是很严重?我也去把西境**一番,替你出气!” “没关系,这件事已经解决了。”罗兰认为不要把真相告诉师父比较好,免得他不痛快,“不过,德修普的思路和你还真是像啊。那小子大概满脑子就想着怎么战胜我,对后遗症、自己的损失完全不闻不问。” ****** 罗兰的洞悉,相当正确。 但诺因还不至于做出一次性投入所有兵力这种蠢事,就算他要集中火力攻击,或者搞出个巨龙战争,也是在确信会胜利的前提下。倒是会造成怎样的烂摊子,被两个心腹娇宠惯的他确实没考虑过。 幸好有一群深具常识的人看着这个没常识的家伙,督促他别动歪脑筋。 杨阳目前在苍穹军团的驻地璃阳城。亡灵骑士团动身时,史列兰感应到他们的动向,诺因立即发信报警,召开紧急军议会。本来以为没她的事,不料重伤石化的小姆刚好调养完孵出来,她就忽然神经搭错,胆汁分泌过剩,骑着它过来看看情形,还真挽救了一场危机。 饶是如此,两支佣兵团也损失了近一半的人,可谓惨败。西城没有圣职者,不能超度亡者,杀伤力强的元素魔法对于拥有不死之躯的死亡骑士又毫无作用,加上是夜里被奇袭,几乎一开始就兵败如山倒。梦魇无声的步伐踢散了栅栏和一切慌乱下的反击。若非危急关头一大片火球从天而降,打乱了敌军的阵型,全军覆没也不奇怪。 亡灵的损伤不清楚,他们的撤退很及时,也非常迅速。火凤凰不能无限制地倾洒净化之炎,而杨阳没有夜视力,一场激战就这么划下休止符。之后这位意外的救星理所当然将友军护送到目的地,一抵达就沐浴了劈头盖脑的怒骂。 月实验性质做出的[气球玩偶]成了卡萨兰城主的传声筒,在空中爆发出一长串不换气的斥责,说气势是气势,说严厉也严厉,可是众人瞧着那只摇摇摆摆的胖娃娃只想笑。 最后,骂累了,诺因刚要严词命令心上人即刻回来,咻的一声,用来发声的气漏完了。 所以也不能怪没听见的杨阳心安理得地住下来,慈眉善目地把第二、第三只气球给小朋友们当皮球踢。 其实她留下的主要目的是劝友人打消突袭夏尔玛大陆的念头,风神已经告诉他们席恩是附在西琉斯王国二皇子列文的身上,但是以他们的实力,冒失闯入敌人的地盘纯粹是找死,帕西斯等人的失败就是个血淋淋的例子。 她却没料到改变主意的是自己。 秋之月11日的夜晚,练习完异能和神力使用的中城满愿师正打着哈欠要洗澡睡觉,听到不属于语言的呼唤。 “?”反射性地握紧法杖,她根据感觉,小心翼翼地拉开落地窗帘。只见古朴的石栏阳台上站着一个身穿宽大白袍的青年,在银青色的月光下,就像一只飞累停靠的优雅白鸟。 “又见面了。”他深施一礼,露出温静而清澈的笑意。 “休利安神官长!”杨阳一眼就断定,尽管帕西斯借用过这个皮相,但那个华丽妩媚的男人绝对模仿不出这么具有禁欲感的微笑。 当下疑虑尽消,打开窗子:“你好,见到你真高兴。” 休利安浅浅一笑,似乎不知怎么回应如此友善的态度。杨阳注意到,停在礼貌的距离上:“对了,你现在是月神了。”在那个女儿城长大,他的日子想必不好过,才一副拘谨的样子。 “是的。”休利安秀雅的眉宇浮起伤感之色,“其实我不愿意继承她的位子。” “那个…月神是怎么样的神,你知道吗?”杨阳临时找了个话题,消除两人的隔阂。休利安轻轻点头,用明显沉浸在回忆中的语调道:“她是一位非常健忘的神,前面讲的话后面就忘记。和她在一起,我得不停地重复自己的名字,因为她总是会问‘哎呀,你是?’。” 杨阳抹汗,心道这群神真是……唉。 “但是她从来不会忘记世上有我这个人,忘了我在空荡荡的神殿里等她。她来的时间不定,最长不超过一年。我们聊的都是些琐碎的,没有意义的事。很奇妙,我在全部是异性的环境里长大,但只有她给我‘女人’的感觉,非常温柔的女性,糊涂又可爱。”(月神和休利安的故事,可以看番外《幻月》) 不知不觉听得入神,杨阳感染了他的哀伤,轻声道:“那…你想为她报仇吗?” “报仇?”休利安的焦距对上她,摇了摇头,“我没有感到她有这样的遗愿,所以也提不起什么恨意。在我看来,恨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是很奇怪的事,不过我还是希望知道前因后果,您能告诉我吗?” “好的。”和这个青年面对面交谈,会莫名的气定神闲,杨阳用不带个人色彩的语气叙述了肖恩的过去。听罢,休利安久久不语:“原来如此,那个人是报复亚弥她们没选择他?” “应该不止。东方学舍的长老切断了他们兄弟的感应,可是席恩好像还看得到肖恩,他又过得很凄惨,自然就恨上了。”杨阳一边思索一边说出自己的感想,“席恩觉得被肖恩背叛,又被母亲和众神舍弃,他想报复、证明自己也很正常。弑神是最近的事了,据他说是不想再被命运玩弄,可能他以为他的不幸是众神安排的吧,毕竟是那则预言导致了他的遭遇。而他要成神,其他神明就是威胁。” “嗯,很复杂呢。”休利安直截了当地道,“我是月神的选民,所以我无法理解。”杨阳沉吟道:“我倒认为席恩并不希罕成为神眷之子,任谁被任意干涉人生,都会生气的。但是如果有人在他和肖恩之间选择了肖恩,他就会不服气,更何况他的资质不比肖恩差。” “是……比较心理吗?” “对,尤其在兄弟姐妹之间。”杨阳笑得有一丝自嘲,想起天赋胜过自己的表妹。休利安认真咀嚼她的话,问道:“那,他都已经成神,远远超过他的弟弟了,还想要什么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刚才说的,是我对他过去所作所为的理解。他现在还不罢手,原因只有天晓得。”杨阳无奈地一摊手,随即若有所思,“不对,他不想杀我们,想杀的只有维烈,因为维烈关了他一千年。但是他确实还放不下对肖恩的恨意。” “听你这么说,我有点羡慕他了。我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恨过一个人,也没有爱过一个人,就那么平平淡淡、无欲无求地过去了,想来真是苍白。” “大起大落也未必好啊,至少对心脏不好。”杨阳真心安慰。休利安忍俊不禁。 倒映在他眼中的少女,长长的乌发随风飘逸,轮廓柔和的脸庞在朦胧的月色下有一种缥缈的清雅,手握一把式样轻巧雕琢精美的红珊瑚法杖,肩上停着一只火红色的漂亮小鸟,仿佛火焰凝聚而成,明亮若琉璃,如同盛开在黑夜边缘的红月。 “这位是?” “小姆,我的好朋友,真名是菲尼克斯。” “你好,对不起,之前失礼了。”休利安一手抚胸,端正地行礼。望着他洁净纯粹的笑靥,杨阳不禁感慨:这个男人比协调神更像一位高贵庄严的神祗,因为他并不厌恶、排斥污秽,即使那袭白裳染上血污,他也不会改变这么从容娴静的态度吧。 “休利安,重病缠身痛苦吗?” 新任月神微微一怔。黑发少女慌忙解释:“我没有恶意!是…席恩也和你一样,从小身体不好。” “这样啊……”休利安淡然的眼神漾开涟漪,浮现出内在潜藏的情感,深沉地涌动,“也许我这么说极端了——健康的人是无法理解我们的痛苦的。” “……” “我们并不畏惧死亡,死亡对我们就像老朋友,我们怕的是默默无闻的死。疾病消耗了我们太多的时间和精力,我们得花费比常人多几倍、几十倍、几百倍的努力才能获得成就,和这残酷的命运抗争。” 休利安的声音低沉下去:“我小时候也曾怨天尤人,我问过亚弥,为什么选择我?是怜悯吗?” “她怎么说?”杨阳凝视他。休利安微一苦笑:“她说她忘记了。”杨阳差点一头扑倒。 “不过,无论她是一时心血来潮,还是真的怜悯我,在我被亲人们放弃时,是她选择了我,拉住我的手,把我留在这个尘世间。但是,也是她宣判了我的死刑。我从此失去了其他的人生之路,只能待在安静得令人窒息的祈祷室里,日复一日地等待她的降临,聆听她的神谕。” 杨阳沉默地听着,分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休利安看着她,笑容也十分复杂:“我比席恩幸运,也比他不幸。他走出了自己的人生,我佩服他,羡慕他。” “但他走的是错误的路。”杨阳叹了一大口气,“他要是肯安分有多好,大家可以好好地谈一谈。”其实她明白这是不可能的,除非她把老爸贡献出去,让魔王陛下痛宰。 “人生,有时没太多选择。”休利安淡淡一笑,神情是沉淀后的澄净。杨阳烦恼地拨拨刘海,叹道:“我曾经在书上看到一句话,‘对敌人同情,就是对自己残忍’,果然没错,我不该问的——休利安,你是特地来问席恩的事吗?”没有介意她直呼自己的名字,南城已故的神官长回以静谧包容的浅笑:“不,我主要是来告诉你们一声,冥王已经重生,成为席恩的部下。” “什么!!!” “是真的,是不完全重生,现在主宰那具身体的,是伪神格——依路珂。但他毕竟是止息之君,能够让万魂臣服,将世界变成死亡的领地。” 杨阳越听脸色越难看,几乎要抱头哀号:“该死!席恩果然一肚子坏水!” “他应该不会打破人冥两界的规则,这么做,目的是为了防止冥王复生后和他作对,还有打击秦蒂丝吧。” “对了,生命女神怎么样了?” “很难过。”休利安一言概括。杨阳长吁短叹:是啊,老公没了,哪个女人都会难过。唉,可怜的普路托。 “总之,你们要小心那个孩子。” “孩子?”杨阳大奇。 “因为是不完全重生,他的外形很小,大约十岁上下。”休利安转述从其他神明那儿听来的消息,“黑头发,蓝眼睛,穿黑袍子,长得很可爱。”杨阳更无力:还缩水了,真是太凄惨了。 不过说到孩子,她至今为止见过最可爱的孩子是兰修斯的儿子无面之王欧斯佩尼奥。水灵灵的,漂亮得像个寿桃宝宝,让人好想捏一捏。 可惜他们是敌人,还不欢而散。 杨阳深感遗憾,压根没意识到想捏深渊领主是个多么可怕的念头。 所以说女性是一种胆大包天的生物。 再想起外貌十三四岁的哈玛盖斯,加上依路珂和欧斯佩尼奥,席恩已经可以组建一支儿童军团了,还是强悍得惊人的正太集团。 擦擦汗,杨阳哭笑不得地道:“谢谢,我们会注意他的。”不知她乱七八糟的想法,休利安笑道:“还有件事,我对星象有点研究,这几天你晚上有空,可以看看天空,会出现奇妙的现象。” “是吗?”杨阳双目一亮,兴致勃勃地问道,“是什么现象?流星雨吗?” “不是,嗯…我从头讲起好了。艾斯嘉是[初世界],唯一由协调神贺加斯创造各种物种,施与祝福的理想世界,因此很容易吸引各个次元和空间,不过一般都是无限靠近而不会接壤,只有[始源之海]例外。其实始源之海到底是什么物质构成的,历来都没有学者能够定论,只能肯定它是最初的诞生之地,三界循环的一点。它也像真正的海洋一样,有潮汐规律。而三天后,就是它每120年一次的退潮期,正好经过艾斯嘉,还赶上双月节,所以星辰之门可能会开启,悬浮在夜空中央。” “席恩就是通过星辰之门成神的!”杨阳惊喊。休利安颔首:“我想也是。但你最好不要冒险,这种偶然产生的门非常不稳定,随时可能消失。而且只有魂体能进去,没有坚定的意志的话,立刻就会被始源之海的力量拍碎——远远的欣赏不是很好吗?千年也未必能碰上的奇景啊。” “也是啦。”杨阳很失望,突然一个激灵,“你说……‘退潮期’?” [成神也不代表就天下无敌,关键看他能不能和始源之海取得同调。我估计他不会选择属性,就不会受到宿命的约束。但这样也有个弱点,他不会受到法则的保护,自身的消亡就等同彻底的神灭。] 月优雅柔和的嗓音一字一字响起,杨阳激动得全身发抖:假设,假设席恩和始源之海取得了同调,那他的力量来源就是始源之海,也就意味着他们是相互依存、同起同落的关系。 涨潮期,是他的力量巅峰。 而退潮期,就是他最虚弱的时段! ****** 正午的阳光透过特殊加工的水晶窗扇,在色泽温润的黑曜石地板上投射出绮丽的光影。 穿廊过户,端着托盘的少年来到尽头的巨大门扉前,深沉如夜的底色上,金色的火焰图腾强烈鲜明,仿佛拥有真正的、炽烈的温度。正中央分成两半,取代门把的血色晶石熠熠生辉,那深邃的鲜红不似人间之物,凝炼肃穆间又带了些不祥与凶戾。 他身后的精灵少女踏前一步,打开门,一间摆设大方,采光良好的客厅映入眼帘。米色的墙板嵌着黄铜制的雕刻品,被蓝色丝带束起的窗帘是刺绣精美的羊毛织物,挂着蚀刻画的花梨木护壁闪着亮丽的光辉。 施法材料特有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混合着庭园里的花草香气。用密语开启通向内室的门,古代龙的化身大步走进,不掩担心地道:“主人,药煮好了。” “滚出去!” 伴随着沉怒的低喝,一只丝绸枕头飞了过来,哈玛盖斯反射性地侧头避开,丽芙却不偏不倚地挨个正着。她似乎受惊过度,枕头掉下来后还一副痴痴呆呆的模样。 两只迷你骨龙缩在书柜上瑟瑟发抖,互相依偎;元素豹和小冬狼在地毯下蜷成一团,形成两个隆起;史莱姆躲在一大堆靠垫里,乍看几乎分不出。它们都饱受主人的怒气惊吓,无助地向来人哀鸣。 华贵的柔软寝床上出现轻微的动静,鹅绒薄被下,探出一张被汗水****的俊秀容颜,苍白的脸颊泛着病态的红晕。黑瀑般的长发蜿蜒在他的手臂、床单上,直垂落至地。紧贴住肌肤的衬衫勾勒出激烈起伏的清瘦胸膛。冰镜似的银瞳如刀冷锐,却好像罩了一层雾气般,略带涣散,隐隐浮动着深处的阴郁。 “我说过药没用的,你听不懂吗?”用异常轻柔的声音冷静地诉说自己的愤怒,席恩拱起身子,压抑体内一波几乎要撕裂他的剧痛,熟练地忍耐。 “可是主人,我想药会让您好受些。”哈玛盖斯又是担忧又是害怕,恳切地道,“求求您,喝一点吧。” 成功度过又一次发作,席恩长长吐出一口气,集中意识使语调维持平常的力度:“好吧,放在这儿。” “是!”哈玛盖斯喜出望外,走上两步,不放心地问道,“主人,让我喂您吧?” “我还有力气喝药。”低沉如耳语的笑声逸出唇,席恩闭上眼,不去看养子令他不舒服的目光,“抱歉,哈玛盖斯,请让我一个人安静会儿。”哈玛盖斯柔声道:“好的,主人,您好好休息。” 相继离开卧室后,丽芙惊魂未定地道:“吓了我一大跳,他生病时脾气竟然这么坏。” “主人的情况一定很严重,不然他不会表现出来。”哈玛盖斯盯着紧闭的门,忧心如焚。 “可是他怎么会生病呢?他不是神吗?” “……我不知道。”哈玛盖斯抿了抿唇,难掩失落之情,“这些和他切身相关的事,主人从来不告诉我。”丽芙惊讶地瞪大眼:“他连你也不相信!?”她本来以为这头小龙是席恩唯一信任的对象。 哈玛盖斯没回答,低着头注视地毯上暗青色的花纹,良久,吐出一句: “不,他比他认为的更相信我,重视我。” ****** 没有听见养子和部下的议论,席恩看着不断滴落,晕染开的汗渍,心情恶劣透顶。 含糊地咒骂了一通,他一口气喝干苦死人的药,再度把自己包成一团。 力量剥离的感觉糟透了,像魔法正离他而去。 魔法!他的生命,他的灵魂,他的血液,在远离! 失去了魔法,他什么也不是。还是那个靠母亲和弟弟照顾,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爬不起来,连喝杯水都困难的小男孩! 相比之下,那像要把他的身体撕碎的痛楚只是微不足道的小节。 不,清醒点,这只是错觉。席恩眼中破碎的光重组,凝固成千锤百炼的刀锋,对内心的恐惧说:它还在那儿,别被你的感觉骗了。 只要我的意志在,谁也休想从我手中夺走我的魔法! 握紧双拳,他闭目感知,忽视rou体的苦痛,清晰地捕捉到遥远微弱却真切无比的漾动。 然后笑了。 “我的自制还不够。”反省着,魔法神摩挲法杖上精细的刻痕纹路,感受着外界的,和内在的力量,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却打断了他的冥想。 不自觉地握住法杖,另一只手撕扯被褥,当这次剧烈到令他窒息的发作终于过去,他失血的唇角划下一道金红的液体。 淡然抹去血迹,席恩启唇,用带着精灵和王公贵族特有的优雅声调的古语道:“****他祖宗十八代。” 如果教他王室礼仪的那位老师在场,一定会当场昏厥过去。 该死的,虽然他心智清明,但这个破身体……由于潮汐影响,他两具神体都变得虚弱,活像肺痨病人!这下好了,万一那帮家伙上门,难不成他吐血淹死他们? 幸好那个设想已经完成了,这就是努力不懈的好处。 席恩太清楚自己的霉运,多少次,他因为马虎大意,差点落到万劫不复的地步。 水……他转过头,看到床头柜上倒满的玻璃杯,眼神不自觉地软化。哈玛盖斯虽性格大而化之,对他却从来细心体贴。 正喝着滋润喉咙和肺部的温水,他感到怀里多了什么——胖嘟嘟的史莱姆不知何时钻进了他的被窝。 “乖,小胖,下去自己玩。” “哔…哔唧……”小东西发出啜泣般的低鸣,一双大眼水汪汪地瞅着主人。魔王陛下最不能抵御这样可爱的闪亮攻击,叹了口气,伸手轻拍它,转向其他的宠物:“抱歉,吓着你们了,我没事。” 房里重新恢复生机勃勃的景象,伊克和约克在天花板下追逐转圈,玩它们最喜欢的咬尾游戏;两只小兽在地毯上扑腾,抢夺一只毛绒玩具;史莱姆享受主人的温柔疼爱,被他喂装在奶瓶里的树胶。 “父神!”哐当一声,房门重重撞上墙壁,大刺刺亮相的男孩身穿深蓝镶金,式样像校服的翻领大衣,足蹬高跟马靴,脸蛋虽漂亮,给人的印象却不若“顽童”深刻。他一手抱着一只大耳长鼻的小生物,天空色的眼眸溢满担忧,直奔床铺,拨开小胖就爬上去,探向父亲的额头:“好烫啊!我听哈玛盖斯说您病了,怎么不通知我?” “下去。”席恩不悦地斥责,“现在应该是你的学习时间。” “安啦,我本来就跷课了。” “……”这小子的逻辑我无法理解。不再做无用的教训,席恩戳戳他臂弯里的小象:“这不是冥界的波尔象吗,怎么这么小?”嗯,手感不错,rourou的。 “因为它才刚出生啊。”小小的冥王献宝地举起宠物,“它叫波波,可爱吧?”迷你象应和地甩甩鼻子。 魔王默认,但他关心的重点不是这个:“你去冥界了?”依路珂吓得一哆嗦,手里的波波险些掉下去,端出可怜兮兮的表情讨饶:“我只是偷溜进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没被任何人发现,真的。” “哼。”看出他没有撒谎,如今也没有隐瞒的必要,席恩不作追究,又戳了戳撒娇的波波,“波尔象可是吃魂的,你要喂它灵魂?” 这种冥兽天性凶残,嗜食人魂,在冥界也是作为危险动物关在禁区。这只大概是刚出生,才对人比较依恋。 “啊,不可以吗?”依路珂睁大眼不解。席恩淡淡瞥了他一眼:“活人不可以,游离能量他也吃,我还有些试验剩下的魂晶,给你好了。不过,你应该比较喜欢它小小的模样吧?” “对啊,长大多没意思。” “那好。”形状优美如艺术品的手指划出闪耀的符文,化为一圈咒语嵌进波波的体表,像是戴上了一个项圈。刚施完法,席恩捂住嘴,又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依路珂大吃一惊,急忙扶住他:“父神,您没事吧?” “没事。”不动声色地用袖管擦去嘴角的血液,席恩冷冷甩开次子关怀的小手,“和波波出去玩吧,我想睡一会儿。” “哦。”尽管放心不下,依路珂还是不敢违逆父亲的旨意,一步一回头地往外走,“父神,我和哈玛盖斯就在外面,有事叫我们。” “嗯。”感应了一下,长子还真的守在门外,席恩没有呼唤,伏在被子上,安静地抱紧并拢的双膝。 ****** 意识在水下浮沉,梦魇的碎片像钝重的铁锤在脑海深处敲击,使他不得安眠地翻来覆去,迷迷糊糊中感到有人扶起他,喂他喝下苦涩却清凉的药汁。 紫香花、玫露草……混在一起会产生强效的安神作用,敏锐地辨别出味道,他没有睁开眼,因为他知道这个人是谁。 明知没用,但也许是心理作用,他真的睡着了,睡得很沉。恶梦般的过去,弟弟刺目的笑脸,都没有再出现,只有恬静、柔美的黑暗包裹住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睡眠的水底冉冉浮起,回到现实,习惯性地抬起左手盖住眼。 眼角的余光可以看见在枕边打盹的奶白色史莱姆,小白它们似乎也睡了。室内很静,安详的宁静。壁面反射着月光冰凉的温度,荡漾成青蓝色的月之海,而浑身湿透的他,就像一条在海洋中优游的鱼。 缓缓移开手,他对上一双黑琉璃似的眸。 安静的,他们对视。 那是个水晶般美貌的孩子,及肩的柔软黑发,宛如蕴藏着星辰的深邃黑瞳,宽袍水袖,怀抱粉红小猪,轻飘飘地悬浮,朝他绽开童叟无欺的真挚笑靥,恶魔和jian商共有的笑靥:“又见面了,席恩陛下。” “无面之王。”魔王礼尚往来,撑着床坐起,呼吸因为这个动作微微散乱。正太模样的深渊领主好奇地打量他,脸上的笑意渗入一丝玩味:“你看起来不太舒服,不过警觉心还是差了些。” “是吗,是你太迟钝了吧。”席恩不带感情地回应,端起杯子喝水,没忘记先侦测有没有被搞鬼。欧斯佩尼奥这才察觉自己被无形的空间壁包围,上方也浮现出代表强力束缚的魔法圆。 “!”反射性地震裂空间囚笼,一前一后,无数看似脆弱实则坚硬的冰索缠绕住他,在衣服上勒出深痕;银白的光痕流星般射来,化为仿佛天敌的威压感使他动弹不得。 空气中的魔法分子聚合,形成温暖的白光逼退冷漠的月色,照亮三个人影:分别是护卫在床旁的哈玛盖斯,手持冰煌的丽芙和打着呵欠的依路珂。 “不过我是没感觉到你。”弹指解开魔法,驱散神锤的镇邪之力,席恩注视欧斯佩尼奥额心极淡的青色神印,“你体内的两种力量很平衡。” “多亏哥哥的福啊。”还有点麻痹的欧斯佩尼奥揉着肩膀,看向依路珂。 昏昏欲睡的冥王一震,立即露出警觉之色,防备地瞪着他。无面之王莞尔:“放心,我们是一国的,我不会逼你恢复记忆,道谢也省了。” 道谢也省了?听出关窍,席恩顿时心下雪亮:难道这孩子是—— “我又不认识你。”依路珂努了努嘴,对这个“弟弟”没好感,“小偷,半夜三更溜进别人的房子,还吵醒父神睡觉。” “我是恶魔,当然晚上拜访。”觉得他很有趣,欧斯佩尼奥多看了他两眼,才降低高度,与席恩面对面,“我听萨菲说过你的事了,你很有意思,我愿意帮你。” 他的言行完全不符合幼稚的外表,举手投足,散发出烟视媚行的气质。 席恩冷淡一笑:“之前萨菲就把类似的话传给我了,可是之后你却毁了海精灵城。”欧斯佩尼奥不好意思地挥挥手:“哎呀,顺手就破坏了嘛,做人要心胸宽广。” “我向来心胸狭窄,不过念在你后来的帮忙,这件事就不提了。”席恩轻声咳了咳,压抑汹涌如潮的不适,语气始终平淡无波,“说吧,你要什么报酬?” “这是恶魔的规矩,我只要找乐子,不要报酬的。”欧斯佩尼奥笑着摇头,眼里燃起诡异的温度,“如果你要杀其他人,我很乐意出力,但兰修斯要留给我。”席恩眼波微动,牵起一抹爽朗的微笑,看得哈玛盖斯心头直打鼓。 不好,主人生气了! “哦?你要对他做什么?”席恩轻描淡写地问。欧斯佩尼奥绝美的小脸因恨意而扭曲:“我忘不了那次耻辱!我要他也跪在我脚下,尝尝魔化的滋味!” “好吧,你可以照你的意思办,现在下去吧,回负位面或者丽芙你给他安排一间客房。” “那我就不客气了。”无法用空间转移,深渊领主只得跳下地,跟着精灵走出去。门刚关上,席恩就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十指深深陷进床垫。哈玛盖斯和依路珂担忧地守在旁边,拍背端水。 闭目调匀呼吸,堵住鲜血的手也掩盖了冷笑的弧度。 他一点也不信任欧斯佩尼奥。那个小鬼比任何都糟,既有神明我行我素的傲慢,又有恶魔肆无忌惮的残酷,完全不受理性和原则约束,价值基础全建立在“快乐”上。他今天能为乐子帮他,明天也能为乐子背叛他——这种部下,要来何用? 何况他还把脑筋动到暗黑神头上,若是史列兰真的被他搞得神智失常,后果不堪设想。暂且由着那恋父情结的小鬼,等他身体康复,就把神格抢回还给依路珂,让他魔化再驯服。 银眸闪过邪佞的寒光,席恩若无其事地用丝巾擦掉唇上的血。哈玛盖斯看得心痛不已:“主人,再喝一碗药好不好?” “不要紧,这种症状很快就会过去了。”席恩不觉靠着养子,汲取那长久相伴的温暖。哈玛盖斯这才松了口长气。依路珂掏出三只水果:“看,父神,桃子,芒果,菠萝。” 他清脆的童音使席恩摆脱奇妙的安心状态,弹簧般坐稳,双眼恢复了清冷的自制:“放在这里,我会吃的。天晚了,你们去睡吧。” “好~~~”依路珂首先响应。哈玛盖斯包容地笑着,拿起水果:“吃完再睡,大家一起吃。” “耶——”依然是冥王最起劲,“我去叫丽芙过来!” “唔。”魔王模糊地应了声。 ****** 第二天,席恩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被风精灵警告的喃语吵醒,迷茫地爬起,薄被从头部滑到肩头。 “主人。” 敲了敲门,哈玛盖斯一脸无奈地领着两个淑女开门走进,“勃朗克小姐,帕特里克小姐来访。” “列文哥哥,你真的生病了?”伊莎贝拉惊讶地睁大眼。珍妮则迷醉地欣赏心上人刚睡醒的性感模样。对此席恩很奇怪:怎么她在商学院对面待了那么久还没找到另一个英俊有钱的男人仰慕? “请两位小姐出去坐一会儿,哈玛盖斯。”瞥了眼日历,该死,是周末,“我需要梳洗一下。” 这是个合乎礼仪的要求,珍妮是依依不舍,伊莎贝拉是担心地退出房间。哈玛盖斯示意格兰妮招待她们,自己留下——他怀疑养父能不能从床上爬起来。 但席恩爬起来了,还按照习惯整理床铺,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明媚的日光照得他头晕目眩,不由自主地抬手挡住眼睛。透过指缝,他看到了——与天相接的大海——只有他能看见,那古老的,来自亘古洪荒的力量。 意义不明地笑了笑,他拉上窗帘,将光芒隔绝在外,迎上养子询问的视线:“主人,这件好吗?” “随便。”看也不看,席恩大步走向浴室,他确实睡得太久了。 哈玛盖斯为他选的是一件浅蓝基调的王室礼服,衬着淡樱色的图案和金丝边线,可以让他显得有血色,有精神些。虽然觉得这种衣服洗起来一定很麻烦,席恩还是没反对,整装完毕后,坐在椅子上让他帮自己穿上靴子。 黑巧克力色短发下的脸庞低垂而专注,拒绝阳光、阴暗的房间里,烛火和壁炉的火光还是照亮了彼此。 席恩使精神集中在说话上,因为他已经没有余力东想西想:“哈玛盖斯,要是他们来了,这次你就要多担待些。”白皙的小手僵在半空,哈玛盖斯神情凝重:“他们知道您的病吗?” “呵,潮汐现象不是什么秘密,稍微有点天文知识的人都知道。”不屑地冷笑,轮廓优美的俊容因这样的表情带上了阴狠的味道,“不过,如果他们真的不识相,我也不会再跟他们客气。” 乖乖待在艾斯嘉,还有一段安宁日子可享。